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一〇六


  秋月一面听、一面想;听到这里,想到当今皇帝性喜吹求,好用重典,真有不寒而栗之感。

  “我想过,”马夫人接着发抒她的感想:“闹亏空不该怪四老爷,也是用途太大;应酬太多,不得已而积下来的。倘或出了事,让四老爷一个人受罪,良心上怎么说得过去;所以如今甚么都在其次,必得想法子先弥补了这笔亏空。”马夫人停了一下说:“我是早在盘算这件事了;现在震二爷提了起来,又有京里这一封信,不如就此料理清楚了,那怕过个穷年,还是舒坦的。”

  秋月听完,大为惊异,一直以为马夫人忠厚有余,见识不足;此刻才知道是看错了!她不但识得轻重缓急;而且居心公平正大,真正是个一家之主。

  于是秋月也觉得应该尽忠竭智,帮着马夫人料理得有个圆满的结果;点点头用心思索了一会说:“既然太太问到我,不敢不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实在说,亏空是两回事,公家的亏空,跟震二爷的亏空。可是两回事又是一回事;这话怎么说呢?如果公家的亏空了掉了,震二爷的亏空不了;将来公家还会有亏空,了如不了。我这话,不知道说错了没有?”

  “不错,不错,一点不错。”马夫人深深点头,“震二爷的亏空不了,一定想法子在公款上打主意,到头来仍旧是亏空。如果想一了百了,就必得釜底抽薪,连震二爷的亏空一起了掉。”

  “太太高明。”秋月欣慰地说,“若是太太觉得我的话还有理,我就索性说个办法;第一步是细细算一算,到底公家亏空多少;震二爷亏空多少;第二步,咱们再想法子凑钱。倘或震二爷的亏空,震二奶奶能一肩挑了过去;公家的亏空,说不得只好动用老太太留下来的那笔钱弥补。留下来多少,全数置了祭田。至于留给芹官的东西,能不能动,请太太作主。”

  “那得看情形。或者少留一点儿,老太太的心意到了,也就是了。”马夫人想了一下说:“就这样吧!说办就办;把震二奶奶找来,咱们三个人一起定规了它。”

  等马夫人派人去请震二奶奶时;秋月便匆匆赶回萱荣堂,取出贮放紧要文件的拜盒,一一细检,终于找到了马夫人所说的那件奏折;带回马夫人那里,震二奶奶已经到了。

  “找到了。”秋月将那件奏折一扬,“是雍正二年正月初七上的折子。”

  “我也记不太清楚了。”马夫人说,“你念一遍!”

  “是。”秋月念道:“‘江宁织造奴才曹頫跪奏,为恭谢天恩事:窃奴才前以织造补库一事,具文咨部,求分三年带完。今接部文,知已题请,伏蒙万岁浩荡洪恩,准允依议,钦遵到案。窃念奴才自负重罪,碎首无辞,今蒙天恩如此保全,实出望外。奴才实系再生之人,惟有感泣待罪,只知清补钱粮为重。其余家口妻孥,虽至饥寒迫切,奴才一切置之度外,在所不顾。”

  念到这里,秋月特为停了下来看马夫人面色凝重;而震二奶奶却有惊异之色,彷佛在问:“四老爷当初曾这么奏过吗?”

  秋月喝口茶接着又念:“凡有可以省得一分,即补一分亏欠,务期于三年之内,清补全完,以无负万岁开恩矜全之至意。谨具折九叩,恭谢天恩。奴才曷胜感激顶戴之至。”

  “完了吗?”马夫人问。

  “还有个朱批。”秋月念道:“‘只要心口相应;若果能如此,大造化人了!’”

  “真的?”震二奶奶张大了眼问:“皇上真的是这么批的?”

  “喏!”秋月将原折展示在她眼前:“清清楚楚的朱笔。”

  震二奶奶楞了一会,又似失悔;又似埋怨地说:“怎么一直把这个折子,不当回事呢?我看,这回怕要出乱子!”

  连她都这样说,马夫人也不免着慌;但秋月还沉着,“还来得及!”

  她说:“今年到年底,也还是‘三年之年’,只要‘清补全完’,便算‘心口相应’,仍是‘大造化人’;说不定四老爷还升官呢!”

  “可是拿甚么来升啊!”震二奶奶皱着眉说,“八、九万银子的亏空不是小数。”

  看这样子是悭囊难破,秋月忍不住说:“只有想法子凑──”

  “对了。”马夫人很快地接口,“想法子凑。还得快;越快越好。”

  震二奶奶不作声,心里七上八下地;平时甚么事难得倒她,这会儿竟有些束手无策──顾虑是她自己;平时一直装穷,这会儿突然能凑出几万银子,就咬一咬牙舍了,也怕人背后笑她。

  “你别三心两意了。”马夫人下了决心,“找通声来商量。”

  “先别找他!”这一点震二奶奶却看得很清楚;而且也说了心里的话,“一找他;他把他自己的亏空也加在里头,那就更扯不清了。”

  “这话也是。那么,”马夫人想了一下说,“你看,该怎么先把确数查清楚?是不是要把衙门里的‘乌林达’找来。”

  满洲话管司库叫“乌林达”;要清算亏空自然要找此人。但从曹寅定下的规矩,内眷不跟织造衙门的员役打交道,要找“乌林达”便须先找曹震;此为震二奶奶所不愿,因而答说:“暂时不必找。”说到这里,灵机一动,便又说道:“有一个人倒应该找;不过,我不愿意去找。”

  “谁?”

  “隆官。”震二奶奶说,“衙门里每月支出银数,都有册子送进来的;差不多我都看过。隆官经手购的料,还有让二爷从他手里挪用的银子,该当算一算,可是──”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。

  马夫人自然明白,既有“不经”的传说;自须避瓜田李下之嫌。但此是何等要紧的事;岂可避小嫌而误大局?

  “这怕甚么!”她说,“明天就找他来算帐。”

  “听说这两天出门了。”

  “出门了?”马夫人问:“在甚么地方?”

  “那可不清楚。”震二奶奶心神比较定了,“我派人到他那里去问了再说。”

  马夫人点点头;却又说道:“也不能因为他不在这里,耽误了大事。咱们先商量,这笔亏空,应该怎么凑?还有,通声的亏空,也得替他想法子;不然公亏还补上了,将来还是得亏下去。”

  毕竟名分上是夫妇;所以震二奶奶听得这话,脸上一红。不过既然已被揭破了,也就不必再作掩饰,“‘萝卜吃一节,剥一节。’先拿公家的亏空补上再说。我自己有两万银子;真的不够,我还可以借两万。不过,也得有个准日子还人家才行。”

  这表示愿意分摊两万银子,万不得已,再凑两万。马夫人忠厚成性,不忍再逼她;想了一会问道:“老太太的那些东西,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吧?”

  “金叶子,杂件都让出去了;只剩下几副‘头面’,珠子都黄了,要倒是有人要,出的价,听了教人生气,倒不如留着送人,好歹是一副珍珠‘头面’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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