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六九


  听得这句话,将夏云的脸都吓黄了,“姨娘,姨娘!”她是懊恼万分的神色,“我真正怕了你了!也不管这话是真是假,说得说不得,敞着口儿倒。”

  季姨娘顿时脸上一阵青、一阵红,跟夏云同样地懊悔。

  在难堪的沉默中,季姨娘到底又开口了,“夏云,”她的嗓子更为嘶哑,但显得极为慎重,“这话说得说不得一回事;不过,话绝不假,我没有冤枉她。”

  “这种事真假谁知道?莫非亲眼目睹了?”

  “这种事我从那里去亲眼目睹?你也说得太离谱了。夏云,我跟你说吧,我得来的消息是靠得住的;你如不信,我明天找个人来告诉你。”

  “得了,得了!姨娘你饶了我吧!”

  “夏云,”季姨娘有些忍不住要发作的模样,“我拿你当亲人,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,你不能连听都懒得听。”

  “我那敢懒得听;我是怕姨娘闯祸。”

  “姑娘,我就是怕闯祸,才请你来帮我拿主意的。”

  这倒也是实话,夏云不能不改变态度;不过,这时候她觉得心乱如麻,无法细听,便这样答说:“好了!我懂姨娘的意思了,赶明儿个等我心静下来,你再告诉我。”

  获此让步,季姨娘的情绪也平伏了;点点头说:“我今儿也说得太多了。好在日子长得很呢!慢慢儿告诉你;等你替我好好拿个主意。”

  最后这句话,使得夏云的心境更不平静了;直到第二天一觉睡醒,回想昨夜的情形,才发觉自己确是走错了一步──不──一动不如一静这句话,丝毫不错。

  于是等料理了棠官上学;把这天该交代小丫头做的事都交代了,看看时候还很宽裕,便又回到了萱荣堂。

  “怎么样?”秋月迎上来问道:“跟季姨娘处得来吧?”

  “一言难尽──”

  “一言难尽?”冬雪走来恰好听见,诧异地问:“才去了一天,已经一言难尽?”

  “不但一言难尽,而且说来话长。”夏云想了一下说道:“以后只怕都是提心吊胆的日子。”

  冬雪、秋月无不大吃一惊,面面相觑,谁也开不出口。

  夏云觉得话说得过分了;便又冲淡语气,“反正总要多防着一点。”她说,“季姨娘的话太多。”

  “这是谁都知道的事。”冬雪松了一口气,“虽说祸从口出;若是口舌上的祸,到底不是甚么大了不得的事。”

  “一句话说错,家破人亡的都有。”夏云说到这里,蓦地里省悟,自己不正也犯了“祸从口出”之戒?一惊之余,就不再说下去了。

  不过,她也只是顾忌着冬雪;对于秋月,连曹老太太都托以腹心,自然是可以信任的。一则为了独享秘密是沉重的负担;再则也需要有人来替她出主意,所以夏云决定等待一个能跟秋月促膝倾谈的机会。

  一直闲谈到快开饭了,冬雪始终在一起;这个机会只有另找了!夏云这样想着,渐渐地起身辞去。

  “喔,你等等,我检出来好些东西是你的。”

  多年姊妹,日常衣物有时不分彼此;听冬雪这一说,夏云便即答道:“我那里也有你几样东西。”

  “我的,你随便几时替我带来;你的,你今天顺手带了回去。”

  等冬雪掉身一走;夏云心想:这不是机会来了!于是毫不迟疑地低声说道:“秋月,我有件要紧事,只能跟你一个人说。怎么办?”

  “下午我找你去。”

  “不行!不能让季姨娘知道。也不能──”夏云往里指一指,明人不消细说。

  “好吧!”秋月点点头,“我自有道理。”

  她编造了一个说法,说清理萱荣堂的杂用帐目,有好些地方接不上头;得要跟夏云从头清查。这是琐碎而费时的一件事;因而邀夏云回去住一晚,尽半夜工夫,理出一个头绪来。

  这一说不但季姨娘不会想到别有作用;连冬雪亦被瞒过了。秋月与夏云也做得很像,煞有介事地拨算盘、对帐目;等冬雪打呵欠辞去,方始一面隔灯低语;一面吃零食点饥。

  但等夏云开口说不到三、五句话,秋月便将半截云片糕丢在一旁,打断她的话说:“等一等!”

  她是格外慎重,深怕有人无意中得闻秘辛;所以出房门前后走了一圈,但见灯烛俱灭,声息不闻,方始放心。

  “秋月,”将季姨娘所说震二奶奶与曹世隆有暧昧情事的话说完,夏云问道:“你说会不会有这种事?”

  “这很难说。我倒──”秋月突然住口。

  “怎么?”夏云说道:“我可是把甚么话都告诉你了。”

  听得这话,秋月大为不安;同时也发觉自己缩口不语,实在也是多余的顾虑,“我跟你谈这件事;就像你跟我说的事一样,大家都搁在心里。”她说:“三年前,震二奶奶把她的一个小丫头收作干女儿,后来许给杭州孙织造那里一个笔帖式的儿子,好好陪了一份嫁妆,你记得这回事吗?”

  “怎么不记得?那个小丫头叫阿招;为了震二奶奶一场病,阿招伺候得格外尽心,才收了她做干女儿。”夏云忽然想到,“你现在提这件事,莫非另有说法?”

  “对了!另外有说法。据说,有一天震二奶奶理箱子,检出一条爷儿们用的汗巾;阿招脱口说了句:‘那不是鼎大爷的汗巾吗?’当时──”

  “怎么?”夏云双眼睁得极大,“她跟李家的鼎大爷也有一腿?”

  “谁知道呢?你别打岔,听我说!”

  “好,对!当时怎么样?”

  当时震二奶奶双眉一竖,反手一巴掌;宝石戒指的棱角将阿招的脸都划破了。

  阿招知道这句话闯了祸,吓得魂不附体,浑身发抖;不道震二奶奶突然换了一副脸色,“你看错了,是二爷的汗巾。”她拉过阿招来,怜爱地问:“打疼了没有?我看看你脸上。”

  “二奶奶,”阿招那里还顾得到自己脸上,只是告饶:“我不是──”

  “你别说了。一个人总有说错话的时候;圣人说的:知过能改。以后说话先想一想。甚么话能说;甚么话不能说?你懂我的意思不?”

  震二奶奶用的人,没有一个不是心思灵巧的;一听这话,恍然领悟,重重地答一个字:“懂!”

  “懂就好。”震二奶奶问道:“别人问你,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?你怎么说?”

  “我说我不小心,碰在一个铁钉上,划了一道口子。”

  震二奶奶点点头,“对了!”她说:“这才象话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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