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四一


  碧文应酬了曹頫,又去找何诚叙旧,顺便听听老太太去世以后的情形。堂屋里曹頫便谈正事了,将这趟奉召进京,怡亲王却又不见,说有话由平郡王转告,不知到底何事,深为困惑;叙事兼抒感想,而朱实始终只是静静听着。

  直到曹頫讲完,他才答说:“郡王现在是在宗人府办事的时候多,进宫的时候少。怡亲王既如此说,想来不是甚么要紧的事。”

  “你听郡王提到过甚么没有?”

  “没有甚么要紧话;只说昂公太忠厚,那些内务府的人,喔,”朱实发觉“那些内务府的人”这句话是轻蔑的语气,急忙解释,“昂公可别多心!内务府的人,精明强干的居多;相形之下,郡王常担心昂公会吃亏。”

  “吃亏倒也无所谓,只要吃得起,就让他们占点便宜也不要紧!楚弓楚得,都是内务府。”

  “昂公的度量,实在不可及。”朱实想到曹震夫妇对他的态度,不由得有些不平,便随口问了句:“通声怎么样?还是那么潇潇洒洒不在乎?”

  这句话是贬词;曹頫自然明白,不过他素性不喜扬人之短,反为曹震掩饰:“他不过应酬多一点儿。你知道的,我赋性疏懒,最怕应酬;亏得有他替我。”曹頫顾左右而言他地问:“你跟郡王宾主很相得吧?”

  “是!彼此都觉得很投缘。”

  “郡王跟庄亲王常有往来吧?”

  “不多,”朱实答说,“倒是太福晋,常到庄亲王府里去给密妃问安。”

  “原是从小就熟的。”曹頫答说,“密妃姓王,苏州人;老太爷是个知县班子。当年是怎么住在我家,我那位大姊七八岁的时候就跟他作伴儿;我可不大知道了。我大舅完全明白;先帝在日,密妃母家,就都是我大舅照应。”

  “怪不得!如今大舅太爷亦颇蒙庄亲王照应。说来都是有渊源的。”

  “彼此的渊源很深;就是四阿哥跟郡王交往很密,也是有道理的。宫闱之间,实在难说得很,你在王府待长了就知道了。”

  这方面朱实也曾听说过;不过不便向曹頫求证,据说四阿哥弘历,独喜亲近疏宗的平郡王福彭,与他的“出身微贱”有关──皇子、皇孙的生母,如果是内务府女子或者来自“辛者库”──明朝的浣衣局,专门收容重罪犯人的妻孥,便算“出身微贱”。四阿哥的生母,都说是热河行宫的一名宫女;因此,他的同父同祖的兄弟都看不起他;唯独福彭想到自己母亲亦是内务府女子,不过特蒙先帝“指婚”,才能成为“镶红旗王子”的福晋,际遇远胜四阿哥的生母而已,论到实际,无甚分别。因此,每每回护四阿哥,视如同胞手足;四阿哥自然就乐于亲近了。

  正在谈着,瞥见窗外何诚的影子;朱实便起身说道:“我有样东西,请昂公看看”。

  说完,到书房里取来一本他替福彭代笔的诗文稿;其中也附录了福彭亲自做的几首诗。

  这是替曹頫找样有兴趣的事做,趁他看这本诗文稿,便好告个罪,去跟何诚谈谈。

  “老何,你的精神越发好了。”

  “托师爷的福。”

  “你哥哥呢?”

  “也还好!”何诚答说,“上个月挂画,从梯子上摔下来;还好不重。”

  “酒呢?”朱实关切地说:“你们要劝他适可而止。”

  “可不是!那天若非喝醉了,也不会好好地从梯子上摔下来。”何诚紧接着说:“府上我一个月去两回。少爷、小姐都长得好,小少爷壮得像牛犊子似地。就是太太,听老妈子说,身子骨儿着实教人担心。”

  “多谢,多谢!”朱实不提妻子的病,只表示感谢:“我也就因为有你们几位老成人照看,我在这里才能放心。”然后又问:“芹官呢?新请的那位老师怎么样?”

  何诚向屋里望了一眼,含含糊糊地说:“大致还不错。芹官的情形,我跟姨奶奶说了。”

  朱实明白,大概有碍着曹頫不便说的话,因而他也将话题扯了开去:“你多少年没有进京了?”

  “噢!好多年了!”他想了一会答说:“七年了。”

  “你看,这七年京城里有甚么变化?”

  何诚想了想答说:“别的倒没有变;就只一样,茶坊酒肆都贴着‘莫谈国事’的红纸条。从前也有;可不像现在这样子满处都是。”

  “喔,这我倒不知道。”朱实答说:“我以为从前也是这样子的。”

  “不是,不是,大不一样。”何诚看到曹頫抬头在望,便说:“师爷请进去吧!”

  到得堂屋里,曹頫将稿本掩上,点点头说:“华仲兄的诗笔越发老苍了。”

  “昂公应该指点才是。如何谬奖。”

  “不敢当。”曹頫反说:“郡王跟四阿哥唱和的诗倒不少。”

  “是!四阿哥喜欢做诗。”朱实本来还想批评四阿哥的诗,缺少性灵;甚至根本不像诗,但想到何诚所说的“莫谈国事”,便咽住了。

  “请四老爷后坐吧!”碧文从后厅转出来,笑盈盈地说:“今天来不及预备了,没有甚么好东西请四老爷;不过我把舍不得开的那坛酒开了。”

  “有好酒就好!”曹頫欣然起身,“日食万钱,不如晚来杯酒。”

  于是碧文引导,来至后厅;花梨木大理石面的方桌上,只设两副杯筷;四个下酒的碟子早已摆设停当,等曹頫一落座,惜余随即拿巾裹着一把瓷酒壶来斟酒;由于碧文的教导,酒烫得恰到好处,一倒出来,糟香扑鼻;曹頫酒兴大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,虚渴顿解,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。

  “这一回是由旱路赶进京的,不便带酒;一路上零沽着喝,坏的多,好的少。就好的也远赶不上这个酒。”

  “到了京里,不怕没有好酒喝。”碧文接口;拿起朱实的筷子,替曹頫布菜。

  “你,”曹頫很吃力地说:“何不一起坐?”

  这话在曹頫出口很困难;而碧文听来更有不可思议之感。因为曹家规矩重,曹頫更是方正出了名的;每到开饭连季姨娘、邹姨娘都不同桌,更何况命丫头侍座?因此,碧文真个受宠若惊,却绝不考虑从命;只说:“我得在厨房里看着。”又向朱实看了一眼,“你陪四老爷多喝两杯。”

  朱实却不明他们旧时主仆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,只觉得应该如一家人一样,所以答一句:“恭敬不如从命,你在厨房里忙完了,就来敬四老爷的酒。”

  “你替我敬好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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