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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何谨一听笑了,“你无非怕我在朱先生面前,礼节怠慢,跟我耍这么一个花招!”他说:“你这一招,还真让我接不住;只好听你使唤了!”

  “罪过,罪过!”小莲双手合十说道:“何大叔你怎么跟我说这个话?不过,还有句话,我也要说在头里。”

  “你说。”

  “酒替你老预备好了,可不能先喝!”

  “那还用说?”何谨答道:“当然是客散了,我才能喝酒。”

  小莲原意是等客人坐了席,才让他喝酒;不道他这么守规矩,要客散才敢喝酒,这可是件没有想到的事。

  于是她说:“那好!等客散了,我跟春雨好好儿陪你喝。”

  “对了,你忙你的去吧!我把‘摊子’摆起来。”说着,动手去解他的包裹,里面是四部宋版书、两部册页,几个手卷;拂拭安置,极其细心。

  小莲知道这一下将老何收服了,便不管他;一踏进后轩,便看见春雨翘着拇指迎了上来,低声说道:“真有你的,我算服了你了。”

  小莲不作声,但却扬着脸,面有得色。

  “小莲,我想起一件事来了。”春雨说道:“回头看画、看书,都在堂屋里,可怎么摆饭呢?”

  “不会把客人请到书房里去?”小莲灵机一动,“对了,看书可以到书房里去看。堂屋里等何大叔收了画,摆饭;等朱五爷看完书,正好入席。”

  “这个主意好。就这么办吧!”

  小莲到堂屋里一说,何谨欣然同意;小莲便帮着他将两部宋版书,还有些珍贵的抄本,都搬了到书房里;顺便检点了灯烛。诸事妥贴,阿祥来报,客人快到了。

  “你们姐妹俩在堂屋里接;我带着阿祥在外面接。”何谨向春雨、小莲这样交代;接着将卷上的袖口抹了下来,向外走去。

  转眼间,芹官陪着朱实出现了;一进垂花门,芹官看见何谨垂手肃立,随即为朱实引见。

  “先生,他就是何诚的胞兄,还是先祖手里的老人;现在替四家叔收掌书画古玩。更有一样本事,医道很高明。”

  等他说完,何谨自己报名行礼:“何谨给朱师爷请安!”

  “啊,啊!请起来,请起来。”朱实因为管何诚叫老何;就不便再用此称呼,叫他:“何管家,我要好好向你讨教呢!”

  “不敢!朱师爷请。”

  等朱实与芹官走在面前,阿祥悄悄拉了何谨一把,低声说道:“何大叔,老师行五,不行四。”

  何谨不答,也不看他,只反手一巴掌,恰好打在何祥脸上,火辣辣地疼;不由得要张口喊痛,但毕竟还是忍住了。

  这时朱实已经进了堂屋,门口盈盈含笑的,正是他这天的两个目的之一——一个是可以告人的,想看一看曹家的珍藏;一个是不可告人的,想看一看春雨。

  如今不但看到了春雨,还看到了另一个俊婢;经芹官说了名字,他忍不住深深看了一眼,觉得小莲娇憨白净,聪明都摆在脸上,不如春雨深蕴耐看,尤其是眉梢眼角,偶尔流露的,彷佛已解风情的少妇韵味,格外动人。

  但春雨只如惊鸿照影般,现一现身,随即退藏于密;殷勤招待,都是小莲。朱实自不免有怅惘之感;不过,视线触及壁上所悬的画幅,心事便自然而然抛开了。

  于是他起身去细看那幅画,长约三尺,宽一尺五、六寸,图中一人坐堂上;一人挥毫作书;小僮二人,一捧砚,一伸纸。堂前边遥,白鹅五头,或鸣或食,姿态无一相同。背景是一片平湖,波纹如鳞;远处层山复岭,云烟缭绕中,一角红墙,飞檐高耸,设色艳丽,炫人心目。画上黄绢“隔水”,题着钱大的七个字:“唐画儗六朝人笔”;款署“元宰”,钤有“宗伯学士”白文印,是董其昌的亲笔。

  “唐画我见过;着色的唐画,却是初见。”朱实说道:“画中在挥毫的人,自然是王右军了。”

  何谨等了一下,看芹官不作声,他才答一声:“是!”

  “我想,是董香光鉴定的,总不会错吧?”

  这对是否唐画,有存疑之意;何谨便即答说:“如果没有把握,不敢拿出来请朱师爷鉴赏。”

  “啊,啊!”朱实很机警,也很不好意思地:“我失言了!”

  “朱师爷言重了!”何谨很诚恳地说:“这幅画不但是唐画,而且出于王右丞。”接着他指出画中那些地方,可以证明是王维的笔迹;旁征博引,使得朱实只能倾听,不复能赞一词。

  何谨自然也很得意,但偶一招眼,只见小莲正在跟他使眼色,示意他不必如此长篇大论地讲解:便略一点头,随手另取一个手卷,展了开来。

  朱实一见惊喜。纸本手卷上写的是一笔苏字:“十二月二日,雨后微雪,太守徐君猷携酒见过,坐上作‘浣溪沙’三首。明日酒醒,雪大作,又作二首。”以下便是苏东坡在黄州所作“苏”字韵的五首“浣溪沙”。这明明是东坡亲笔;爱好苏字的朱实,真不相信自己有此眼福。

 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,芹官才明白何谨何以有把握,展示的字画,必能“对劲”;原来他见过朱实写的字,正是学东坡的。

  这时手卷已到末尾;朱实一面看,一面念,念到“尊前呵手镊霜须”,是五首“浣溪沙”的最后一句;何谨住手了。

  “管家,”朱实迫不及待地,“我想看看后面的题跋。”

  “只怕朱师爷会大失所望。”何谨微笑着,展开了最后的一部分。

  原来不是东坡真迹——有一行题款:“偶阅东坡词,录一过。匏翁,”押了三方圆章:“延陵”、“太史氏”、“玉延亭主”。朱实想到自己误认为东坡的亲笔,不免惭愧。再细看题款,除了从“延陵”、“太史氏”两方图章中,可以推想到“匏翁”姓吴,是个翰林以外,别无所知;“玉延亭主”这个别号,也是初见。

  这是何谨小小的一个恶作剧;芹官看老师略感难堪,不知如何开口的神色,便替他发问:“这匏翁是谁啊?”

  “朱师爷知道的,”何谨故意这样先说一句,接着很快地介绍“匏翁”的经历:“明朝弘治年间的吴文定公,苏州人,单名宽,字原博,号匏庵,别署玉延斋,又称玉延亭主。”

  “吴宽”这个名字,朱实似曾相识,极力搜索记忆,终于想起来了,接着何谨的话说:“他是状元。”

  “是!”何谨很恭敬地,“成化八年的状元。”

  这一来,彷佛证明了朱实确知吴宽的生平,将他的面子找了回来;主客三人都大感轻松。

  “请朱师爷看这一卷;真正的‘坡翁诗翰’。”

  开卷便有这样四个篆字,但苏东坡写的却是他自己的两篇赋,一篇“洞庭春色赋”;一篇“中山松醪赋”,后面有自跋;“始安定郡王黄柑酿酒,名之日洞庭春色;其犹子德麟得之以饷余,戏为作赋。后予为中山守,以松节酿酒,复为赋之。以其事同而反类,故录为一卷。绍圣元年润四月二十一日。将适岭表,遇大雨,留襄邑,书此。东坡居士记。”

  这是个长卷,加上后人的题跋,赏玩颇费工夫;春雨与小莲,只得耐心等待,闲谈之中,春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,应该将棠官也找了来作陪客;问小莲的意思如何?

  “这也没有甚么不可以。不过,季姨娘很难惹,如果随便派个人去找,她还会说把棠官看轻了。”

  春雨知道小莲跟季姨娘不和,绝不肯走这一趟;想了一下便说:“让阿祥去接棠官来。”

  这一说倒提醒了春雨,“咦,阿祥呢?”她问,“怎么一直不见他的影子?”

  于是四下去找,最后在后天井中,发现他坐在阶沿上发楞,愁眉苦脸地,彷佛有满怀心事似地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春雨问道:“干嘛不高兴?”

  “何大叔不讲理。他管老师叫朱四爷,我提醒他,行五不行四;他反手就是一巴掌。你看,”阿祥指着自己的左颊说:“脸都肿了!”

  “真的有点肿。我给你擦点药。”

  “好没道理!我又没有错,干嘛打我?”

  “错是你错了!”小莲笑道,“何大叔叫朱师爷;老师的师,不是数目字的四。”

  阿祥到此刻才知道何谨为甚么打他;原来自己误会了,想想也觉好笑。

  “好了!何大叔是为你好,教训你;以后说话先想一想,别信口开河。”春雨推了他一把,“快去,把棠官接了来陪老师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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