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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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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十章 由于字画及宋版书看得太久,入席已经上灯了。朱实居中,芹、棠兄弟左右相陪;照料席面的是春雨。小莲在里面接应,顺便陪着何谨聊闲天。 喝不到两巡酒,小厨房里把蒸好的蟹送来了。于是在春雨指挥之下,小丫头先端上一海碗用老姜煎过的粗茶,这是剥蟹洗手指用的;然后是一大冰盘冒热气的肥蟹,三尖三团,一共六个。春雨拣最壮的一只,拿干净毛巾裹着,折下螯足,光剩蟹身,盛在五寸碟子里送到朱实面前。 “谢谢!”朱实欠一欠身,很客气地。 春雨刚要说话,芹官突然说道:“咱们那套吃蟹的家伙呢?” “啊!”春雨是失笑的神气,“我差点都忘了。” 说着,转身入内,捧出来一个木盒子,打开屉板,里面是一套银制工具,有刀、有钳、有钩、有剪;还有钉锤与砧,小巧玲珑,十分可爱。 “我早听说过,闺阁中吃蟹有一套用具;今天算是见识了。不过,怎么用法,还不懂。” “我来——”棠官刚说了两个字;看到芹官的脸,立刻把声音咽住了。 其实芹官并没有呵斥他的意思;但由于棠官的敬畏之态,反使得他不能不摆出俨然兄长的神情。这一来,棠官自然更显得不自在了。 见此光景,春雨深怕好好的场面会就此变得僵硬;急忙哄着棠官说:“你来!你先替先生当差。” 朱实也很见机,将自己的蟹移到棠官面前;棠官便很熟练地运用工具开剥分解;春雨帮着剔黄索白,剥了满满一蟹盖的肉,倒上姜醋,扔旧盛在碟子里,送给朱实。 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朱实歉然地,“你们辛苦了半天,我坐享其成,实在说不过去。” “‘有事弟子服其劳’,”芹官答说:“先生快请吧,冷了不好吃。” “可是春雨姑娘不是我的学生。”朱实借酒盖了脸,抬眼看着她说,“春雨姑娘一定也读过书?” “那里谈得到读书?”春雨突然想到,“我们之中,就数碧文肚子里的墨水最多;也只有她才能伺候朱五爷。” “是的。”朱实低下头去吃蟹喝酒。 “老何呢?”芹官问说,“走了吗?” “没有,在后面。” “是不是在喝酒?” “没有。” “为甚么不拿酒给他喝?” 春雨未及答话,朱实已开口盛赞何谨:“府上的这位管家,真是了不起;板本目录、书画源流,懂得那么多,说真的,在清客之中像他这样的也很少。我很想敬他一杯酒。” “敬字不敢当。不过朱五爷赏酒喝,他一定高兴。” “那,”芹官便说,“你把老何找来。” 春雨答应着,走到后面,笑嘻嘻地说道:“何大叔,朱五爷把你夸得不得了,要跟你喝酒。连带我们也有面子,快去吧!” 到得席前,朱实要站起来;芹官把他硬按了下去。他便自己取壶斟满了酒,一面递了过去;一面说道:“借主人家的酒,聊且将意。” “是!”何谨先请个安,方站起来接杯在手,又举一举一仰脖子干了酒;回头说道:“春雨,劳驾你另外拿个杯子;这个杯子脏了。” 不待他说,随后跟出来的小莲,已取了只干净杯子,放在朱实面前,顺手替他斟满了酒;接着又替何谨去斟。 “干脆,管家,你就坐下来喝吧!” “没有这个规矩。”何谨连连说道:“没有这个道理。” 有了三分酒意的朱实,大声说道:“礼岂为吾辈而设?依我说,老管家、两位姑娘都不妨坐下来,团团一桌,岂不热闹?” 小莲与何谨;春雨与芹官,面面相觑,不知如何作答? “这样吧,”芹官也好奇、好热闹,出了个折衷的主意,“你们再搬张桌子来,另坐一桌。这样也不算太失礼。” “对!对!这个法子通极。” 既然他们师徒都是这么说;春雨估量就曹老太太知道了,是芹官出的主意,亦就不会见责。便点点头说:“‘尊敬不如从命’吧!” “是不是!”朱实很得意地,“我说春雨姑娘读过书!” 春雨微笑不答;等另外摆了桌子,空着上首,何谨坐了东面,与芹官并排,小莲坐了西面,与棠官接坐;她自己坐了主位。高高在上的朱实,与她遥遥相对,抬眼便是平视,正中下怀。 “咱们行个酒令如何?”朱实问说。 “不行!”小莲答得率直;声音却很清脆,“一行酒令,准是我跟春雨喝酒。” “为甚么呢?”棠官问。 “不是太难了,说不出来,喝门杯过关;就是说错了罚酒。” “那就来个容易一点的。” “太容易了又没有味道。” “你可真难伺候。”芹官笑道:“太难不好,容易又不好。你自己说吧,要怎么样才好?” “不太难,也不太容易,就好。” “那就‘飞花’吧!” “甚么叫‘飞花’?”小莲低声问棠官。 “念一句诗,里面要有个花字;一个一个数过去,数到花字喝酒。” 小莲点点头,转眼去看春雨;她们俩都念了几十道诗在肚子里,估量还不致出丑,便双只同意了。 “请先生做令官。”芹官说道:“酒令大如军令,不准违了先生的规矩。” “没有甚么规矩,五七言不拘,今古人皆可;或者念一句诗、念一句曲也行。不过,不准杜撰。” “是!”芹官又说,“是往左数起,还是往右数起,请吩咐。” “照自呜钟的方向,从自己数起。”朱实随口念了一句他在饭前看到的,题画的诗:“孤窗细雨枣花香。” 照自鸣钟的方向,“花”字落在棠官身上;小莲便替他倒了一小杯酒说:“快喝!喝完了该你出令;别再念花字在第六个字上的诗。” “违令!”芹官立即纠举,“你不能教他念甚么!要他自己想。罚酒!” “不知者不罪!”令官宽大为怀,“下不为例。” “棠官,该你啦!”何谨催促着。 一上来便有小莲违令的情事,将棠官搞糊涂了,急切间竟想不起花字的诗句;再让何谨一催,越发抓瞎;小莲却又忍不住开口了。 “五言也可以啊!”她是有些私心,五言诗怎么也轮不到她,就可以保证不会喝酒。 “有了!”棠官脱口说道:“花落春仍在!” 一念出口,小莲大笑,“我的傻小爷!”她把一小杯酒,摆在棠官面前。 朱实也笑了,“作茧自缚!”他说,“你喝了酒,沉住气,慢慢想。” 棠官酒胀得通红,觉得好没意思,先是想不出自窘;想出来却又变成自侮,越发觉得窘。 “你们别笑了!”芹官看着小莲跟春雨说:“你们越笑,他越急;越急就越想不出来。” 棠官把心静了下来,想好了几句,方又再念,刚道得“春城”二字;只听芹官重重咳嗽一声,同时抛过来一个眼色。棠官会意;急忙说道:“这不算!”他换了一句:“桃花潭水深千尺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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