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五陵游 | 上页 下页 |
五三 |
|
自然是将来明媒正娶的“芹二奶奶”,小莲心想,芹官竟连这一层都弄不明白,岂不令人好笑?倒要听听春雨说些甚么! 春雨是不愿明说,“这话说来也还早。万事不由人,且看将来。如果你愿意听我的话呢,事情还好办;不然——”她是迟疑着不知如何往下说的语气。 “不用甚么‘不然’了!”芹官是极爽朗的声音,“你说只要听你的话,事情就好办。那容易,我甚么都听你的就是了。” “你是真心话?” “莫非要我赌咒?” “好,好!”春雨一迭连声地,十分迁就,“我信,我信。” 小莲只听芹官长长地舒了口气;然后说道:“晚饭吃不下,这会儿倒有些饿了!” 听得这话,小莲恍然大悟;原来春雨早就打算好了,特为替芹官备着消夜。这不马上就要过来了,让他们撞见多不好意思。 念头刚动,脚步已悄悄移了过去;自己觉得有些脸红心跳,怕还会让他们识破她在“听壁脚”。于是索性伏案伪装打盹;等春雨来喊,方始欠伸而起。 “怎么睡着了?”春雨问说。 “你倒不说你一去不来!等得我无聊,不知怎么睡着了。”小莲突然由自己装睡,想起芹官“装死”的话,不觉又“噗哧”一声笑了出来。 她先前那一次大笑,原因明白;这一回的忍俊不禁,可有些莫测高深了;芹官便说:“甚么事这样子好笑?说出来让我们也笑一笑。” “我笑我的,你别管。”小莲问春雨:“是不是把粥盛出来?” “慢点喝粥;我想喝杯酒。” 小莲不答,只看着春雨;她想了一下,提出条件:“只喝一杯?” “把多宝槅上那只玉斗取来;我喝那一斗就行了。” “好吧!”春雨点点头,对小莲说:“你去拿东西,我去烫酒。” 于是分头而去,自然是小莲先回来,取了那只约可容酒半斤的四方青玉斗,一面用干布细擦内外,一面说道:“明明是升子,怎么叫它做斗?” “古今异名的东西多得很。言语是活的,不断会变。” “原来言语也像人心一样。” 芹官心中一动,觉得她话中有话,却一时辨不出味外之味是甚么?只望着小莲发楞。 小莲这才发觉自己说话欠检点,便不敢再说甚么;灵活的眼珠骨碌碌一转,眼风很快地从芹官脸上扫过,然后低下头去,但见极长的睫毛不断在闪动,别有一种让人动心之处。 芹官忽然想起,春雨说他将她骂得哭了;这当然不会是假话;既然如此,小莲又何能接连两次,笑口大开?且不妨逗逗她。 于是他说:“你倒不怕我跟太太去回,把你调到别处?” “我才不怕!”小莲答说,“我又没有犯错,太太也不能光听你一面之词就撵我。” 芹官想不到她是这么回答,只好付之一笑,“算你厉害!”他说,“我说不过你。” “怎么说不过小莲?”恰好进门的春雨问说。 “你问小莲自己。” 小莲微笑不答;接过酒壶,替芹官斟满,然后向春雨征求同意:“咱们也喝一钟儿?” “对了!”芹官抢着说,“陪我一陪。” 于是春雨去取了两只酒杯来,等斟了酒;举杯看着芹官跟小莲说道:“喝一杯和气酒;以后可再也别说伤到人心里的话了!” “刚才还在说。”小莲将芹官的话转述一遍。 “我不过是一时想不明白,随便问一声,这也不算甚么伤人的话。” “总是不说的好。其实你心里并不愿撵谁,何苦嘴上伤人的心?” “照这样说,你说要走——” 一语未毕,春雨已连连假咳,把他的话硬拦了回去。小莲明知道芹官要说的一句话是:“你说要走,其实心里并不愿走;可又何苦在嘴上伤人的心?”只是春雨的神情,使她心里很不舒服,便故意难一难芹官。 “怎么啦?”她问,“还有半句话那去了?” “别多问!喝酒!喝酒!” “哼!”小莲微微撇嘴,“又想说,又怕说,算怎么回事?” “好了!”春雨很机警地,“回头我告诉你。这会儿高高兴兴吃宵夜,别说那些提起来教人揪心的事。” “对!咱们找些有趣的事谈谈。” 春雨与小莲都想到了,当前最有趣的事,就是替“四老爷”饯行唱戏的事。不过小莲的口齿伶俐,便先开口了。 “咱们家好久没有唱戏了。”她说,“这回是沾四老爷的光,我可得好好儿看一次戏。” “不能看,只能听了。”芹官答说。 “怎么?不能看,怎么又能听呢?” “你真是‘聪明脸孔笨肚肠’,改了清唱,不就只能听,不能看了吗?” 想想果然;小莲笑了一下问道:“为甚么改了呢?” “原因甚多——” 第一个原因是,曹家本有戏台,但在宴客的八桂堂,是在楠木厅,可容得下四十桌席,家宴只得两桌,空旷冷落,再有好戏也看不起劲来。 “这必是老太太的话。”小莲插嘴说道:“何不就在萱荣堂搭台呢?” “大家也都这么说;老太太又嫌麻烦;四老爷又怕费事费钱,不怎么热心。其实,这都是找出来的理由;我看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。”芹官停了一下说:“不愿借张家的班子。” “为甚么呢?”小莲问说,“老太太嫌没面子?” “你猜得不错,老太太虽没有明说,不过语气是听得出来的。” “老太太怎么说?”一直未开口的春雨问了一句。 “老太太说,想当年,家里不但养着戏班子,而且还是两班,一班叫大班;一班叫坤班,尽是女孩子,专为老太太宴女客,或是亲戚相叙预备的。那知道现在要跟人去借戏班。” “那么,”小莲急急问说,“坤班是在那里演呢?” “多半在萱荣堂临时搭台。” “从前可以搭,现在为甚么不能搭。” “就是这话啰!”芹官答道:“所以我说第一个理由,是找出来的。” “其实,也不必跟张家借戏班。既然凑分子请四老爷,何不到外面去找个班子?” “你倒说得容易。”春雨在萱荣堂侍候过,平时常听曹老太太谈一生见闻,长了许多知识;此时想起当年曾听说过:戏班子不能老在一处,自己有船,称为“水路班子”,那里要请他们,开了船就走;下了戏也是睡在船上。谁做生日、办喜事,或者酬神演戏,都是早几个月就定好了的,临时现抓,怎么成? “不错,老太太就是这么说的。如今倒是有个班子已回苏州;但有一件,水路班子戏服都是破破烂烂的,老太太说:与其看一群花子在台上打架,倒不如找几个好脚清唱。事情就这么定规了。” “是今儿的事?” “今儿中午说定的。” “好吧!就听清唱吧!”小莲怏怏地说。 “怎么回事?”芹官问道,“你不爱听,只爱看。” “她不但爱看戏,还爱看武戏,或是很别致的戏。”春雨答道:“她跟我提过好几次了,到时候要请你点两出戏让她过瘾。” “那两出?” “一出是‘夜奔’。”春雨转脸问小莲:“还有一出是甚么?” “‘嫁妹’。” |
虚阁网(Xuges.com) |
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