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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二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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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果一楞,想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;别人不说,只说四姨娘,倘或有一天说要拿她发交官媒价卖,当然不受此辱;而欲求免辱,除却自裁,更无他法。 “不行,绝对不行!”李鼎气急败坏地,“到那时候,老爷子的命也一定保不住了。” “世兄,世兄!你稍安毋躁。”李果劝慰他说:“若要尽力,先须沉着。” “是的,是的!”李鼎喘着气说:“我要沉着。我不相信会落到那步田地。” “是啊!事在人为。你把心定下来,此刻且不必胡思乱想,自蔽神明;一切都等明天去看了马秋玉再说。” 这一夜李鼎终宵不能安枕,有时倦极入梦,不一会立即惊醒。到得四更时分,实在烦躁得无法排遣,索性披衣起床。打开房门,让冷风一吹,人倒舒服了些,便端张凳子坐在廊上,望着一丸凉月,觉得心是静下来了。 太古以来,就是这么一个月亮;也不知照过人间多少悲欢离合?他心里在想,不管世间如何天翻地覆,月亮还是月亮,并不减它丝毫的清光。如果自己是月中伐桂的吴刚,阅惯人间沧桑,视如无事,那有多好? 于是,他又想到了“欲除烦恼须无我”这句成语;真个尽力去设想自己处身在浩淼太空的亘古圆月之中,居然能够放宽胸怀了。 不行!他突然又落回人间;这是企求麻木不仁的心死。人间之哀,莫过于此;还是应该尽力而为。 于是他又想起了史可法的诗句,很奇怪他在那种朝不保夕、伤心惨目的境况之下,居然能自在于茅檐之下,静听风雨萧萧中的柝声!是什么样的想法,能使他有如此平静的心境? 李鼎设身处地去想,那时内有马士英、阮大铖之流的一班奸臣;外有跟土匪头子一样的“江淮四镇”,而福王之毫无心肝,又远过于刘阿斗、陈叔宝!自己是个土崩鱼烂之局;试问除了一死报国以外,还能有何作为?甚至藏在史可法心底的想法是,明朝不亡,是无天理。他并不觉得那个皇朝的倾覆,是应该惋惜,应该挽救的;他只不过尽他的臣子之义而已。 然则自己的这个家,莫非就像明末的天下那样,注定非垮不可?他很惶惑;不愿承认但不由自主地会去比附,几十年骄奢腐败,积渐而成不可救药的沉痾,情形是差不多的。只是这骄奢腐败之中有他一份;而史可法没有! 他终于恍然大悟,为什么史可法能够心安理得,而他不能?差别就在这里。 想过了这一点,他的心境也就不同了。今天的受苦是应得的惩罚,不必妄想去求解脱,只有咬着牙去忍受,等受够了罚,自然无事。 这就是因果,他忽然想起天轮几次在静室中跟他谈禅,每每爱说:“欲知他日果,但看今日因。”而在此刻来说,是“但看今日果,便知往日因”。从今以后,除了忏悔宿业以外,不必去强求什么! 有了这样一个结论,李鼎才发觉客栈中已有动静了:赶早路的旅客,都已起床。有个伙计持着白纸灯笼经过,讶然问道:“李大爷怎么半夜里就起来了?莫非要赶路?” “不!”他平静地答说:“不必赶!迟早会走到的。” 伙计越发诧异,却不敢多问,心里在想:这位大爷是什么毛病? *** 到得小玲珑山馆,一经通报,主人立即接见;在座的,另有一个八大总商之一的陈哲功。李果自然认识,李鼎却还是初见。 “两位来得正好。”马曰管说:“我本来也要奉邀谈一谈。今年‘公所’是由哲功兄‘值年’,一切请他来主持。” 李果一听口风不妙,已有推诿之意,事到如今,必得说两句软中带硬的话不可了。 “秋兄,事急求人,出于无奈;彼此休戚相关,而处境不同。旭公的想法,总希望扬州的朋友,常在顺境之中,过去如此,现在如此;希望将来亦是如此。只是旭公的困境,亦要请扬州的朋友,多多关注;他能够脱困,对大家是有益无害的。” 这是暗示李煦过去很照应扬州的盐商,方始得有“顺境”;说“希望将来亦是如此”,便是表示将来未必如此!加上助李煦脱困,对大家有益无害这句话,弦外之音就很明显了,李煦如果不能脱困,当然对大家有害无益。 因此,陈哲功急忙接口:“是!是!客山先生的意思,我们完全明白。李旭公的事更是义不容辞。不过,事情并不容易;倘或容易,客山先生亦不必陪着鼎大爷下顾扬州。两位想,可是这话?” “是的!”李果不能不承认:“正因为不容易,所以要仰仗各位的大力。” “言重!言重!我刚才说过,大家都觉得李旭公的事,义不容辞;不过事情要把它办通,亦非一手足可了。昨天晚上,秋玉、石公,还有几位一起在安家深谈,有个看法是相同的。” “请教。” “为李旭公效劳是交情,所以是私事;但是替李旭公弥补亏空,国帑无损,也是公事。所以这件事可说半公半私;出于私下的交情,但得照公事的路子去办。这一层,要请两位心照。” 听他这话,李果不敢轻忽;因为陈哲功一向精明,他这样说法,看起来冠冕堂皇,暗中或许藏着什么机关,因而很谨慎地答说:“只要事情办通,怎么样都可以。能不能请老兄详细见示?” “我们商量好了两个宗旨:第一,准定凑二十万银子。” 一听有此数目,李鼎喜形于色;李果却觉得高兴得早了一点,便一面向李鼎使个眼色;一面问道:“第二?” “第二,这不是私相授受的事,如果李旭公只是织造,从未巡盐;我们凑二十万银子替他弥补亏空,与公家完全不相干。既有过去的渊源;亏空的又是盐课,那就必得请盐院代为出奏,说明代赔的数目。只要奉旨准了,二十万银子我们就近扬州代缴。尊处就不必费心了。” 显然的,这是扬州盐商站稳脚步的作法;而且他们也怕凑了银子出来,为李煦移作别用,必须加此限制。李果设身处地想一想,也觉得是非如此做不可的。 “是!是!”他很爽快地说:“多仗诸公鼎力援手,我替李旭公先谢诸公高义。准定如此办法;我们那面申复,就说扬州八大盐商已允代赔二十万;请在亏空总数中减去此数就是。”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,可算是个圆满的结局。马曰管便要特为二李张宴,而李鼎坚辞;李果倒觉得他人既然帮了很大的忙,而且难题已解除了大半,不妨做一番应酬,也是有益无害之事,无奈李鼎意不可回,只好再三致歉告辞。 “世叔,我想这件事还得要上紧;他那里助人之事,能按部就班履行诺言就很不错了;咱们这里可与人家不同,非得想法子赶在前面不可。” “何谓赶在前面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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