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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四


  “你倒又长高了。”李果张眼四顾,彷佛要找人。

  这自然是觅朱二嫂的踪迹:他是下了客栈特地来访阿桂姊,想请居停去找朱二嫂来叙话,不想发现满座高朋;既然如此,朱二嫂应该是在这里做主人,何以不见?

  其实朱二嫂已有所闻,正躲在屏门心神不定。因为除了阿筠,都知道她跟李果的那一段情,果然相见,决不能绷着脸,浑如陌路;但见了面毕竟不能没有忸怩之感;就是此刻,她已觉得脸在发烧了。

  “慢慢谈吧!”她听得沈宜士在说:“今日有此一叙,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,不过累了朱二嫂,未免不安。”

  “她人呢?”终于是李果开口问了。

  “在厨房里。”彩云说道:“我去替她;让她到外面来招呼。”

  一听这话,朱二嫂赶紧急步回到厨房;紧接着彩云也到了,后面还跟着阿筠。

  “朱二嫂,”彩云笑嘻嘻地说:“恭喜,恭喜!”

  “别瞎说!”朱二嫂白了她一眼;同时呶呶嘴,是示意有阿筠在,她是个小精灵,说话不能不检点。

  “厨房里我来,你请到外面去吧!”

  “不!”阿筠插嘴,“还有李师爷的小跟班福山。”

  “这么说,菜更不够了。”朱二嫂说:“好在他们总先要喝酒,把现成的菜先端出去,再想办法。这会儿可不能讲究什么是下酒的碟子,什么是饭菜了。请吧!还是得你在外面招呼。”

  等彩云开出饭去,只见李鼎、李果与沈宜士,冒着料峭春风,在院子里悄悄谈话。这下彩云心中有数,桌上只摆三副杯筷;然后提高了声音说道:“爷儿们请进来吧!”

  首先入内的是李果,将打横的一副杯筷,移到下方,算是自居为主人;于是李鼎便请沈宜士上座。彩云已斟好了酒,特地找来一个云白铜的手炉,将炉盖翻转,然后拿一把锡酒壶坐在上面,还有几句话交代。

  “三位一定有要紧话说,我们不必来打搅;委屈各位自己烫酒吧!”

  “真亏你想得周到!”李鼎说道:“这样就很好。各便,各便。”

  于是彩云退了出去;还将前后的屏门都关上;顺便招呼福山与柱子到厨房去吃饭,但以有阿筠在,大小是位主子,这两个小厮不免都有局促之感。

  “你们坐啊!”朱二嫂说:“在我这儿可不许客气;不过临时来不及预备,没有什么好的给你们吃。”

  “是!朱二嫂别客气。”柱子答说,双眼下垂;福山也一样不曾坐,不时偷觑着阿筠。

  “朱二嫂说了别客气,你们还不坐下?”阿筠俨然主人的口气;不过,她也很快地警觉了,一面往外走,一面说:“我躲开,省得你们吃不下饭。”

  朱二嫂与彩云,这才领略到世家大族的规矩;她们有着相同的感想,也可说是相同的疑问:像这样严格的主仆之分,在主人家败落之后,还能保持多久。

  “朱二嫂,赵二嫂,”福山很有礼貌地说:“两位恐怕也饿了,请一块儿来吃,好不好!”

  “你一定饿了,替我陪陪客。”朱二嫂对彩云说:“等我把这块肉皮炸出来,冒充鱼肚;回头看有什么材料,做个杂烩让外面吃饭。你先去,回头我也来听听京城里的新闻。”

  “对了!我倒不饿,也是要听听京里的新闻。”

  其实,福山早就跟柱子在谈京中的新闻;坐上饭桌,仍旧是这个话题,等彩云捧着一杯茶坐了过来,福山便即说道:“赵二嫂,我有个消息告诉你,你怎么谢我?”

  “你说吧!”彩云想了一下说:“我做了一双鞋,你要穿得着,就送了给你。”

  “算了,算了!你这双鞋一定是做给赵二哥穿的;他快用得上了。”

  “怎么?”彩云惊喜地说,“他快出来了?什么时候?”

  “快了!等你回去,大概就可以团圆了。这得贺一贺;赵二嫂,敬你杯酒,赏不赏脸?”

  “你说得太客气了!”彩云一看桌上并未设酒,恍然大悟,他是讨酒喝;便去找了一壶酒来,不过要有句交代:“两位兄弟,不是舍不得给酒喝,怕两位师爷跟鼎大爷有什么急事要办;今晚上委屈点儿吧!”

  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福山举一举杯,干了酒又说:“这全是张五爷帮忙。”

  彩云正要答话,朱二嫂却在炉台前面突然发问:“筠官呢?”

  “啊!”彩云被提醒了,厨房里不能待;堂屋的门关着,她不会闯进去,人会在何处?

  匆匆起身,自然先到卧室;漆黑一片,只有板壁缝隙中,从堂屋里漏进来的几条光线。

  “筠官!”彩云喊,“筠官!”

  连喊两声,没有回答,正当她想离去时,听得微有呻吟,发自床上,彩云走到床前伸手一探,恰好摸到阿筠的脸,也摸到一脸的热泪。

  “筠官,筠官!”彩云大惊,急忙一把搂住她。“干嘛伤心,你告诉我!”

  “没有甚么!”她的声音如常,而且挣扎着要起身。

  这就俨然是大人的样子了。自己有自己的想法,不愿人家窥破她的心事,居然能够很容易地自制。彩云心想,女孩子像她这个年纪,正是最爱撒娇的时候;那知她已懂得有眼泪往肚子里咽了!

  这样想着,不由得心头酸楚;握着阿筠的手说:“你告诉我,为甚么伤心?不然我牵肠挂肚,心里不好过。”

  阿筠是突然觉得到处都容不下,一种凄凉寂寞之感,触发了压制多日的思家之念;但流过一阵眼泪,心头稍微好过了些,知道自己的感想是不能完全说出来的,只说:“我在想四姨娘。这会儿不想了。”

  明知她不尽不实,但已无法追问;彩云心想,毕竟还是让她投奔亲戚家的好,于是问说:“送你到南京曹家——”

  “不!”阿筠很快地打断她的话:“我不去!”

  “为什么?这倒说个道理我听。”

  其中的道理,阿筠不愿说;也说不明白。她只有一个感觉,住到曹家,就显得自己孤苦伶仃,会教人看不起;尤其是不愿意芹官把她看低了。

  “怎么?”彩云追问着:“你总有一个不愿去的缘故吧?”

  “人家姓曹,我姓李。”

  “可是你们是亲戚啊!”

  “我不要让亲戚看不起。”

  真心话终于出来了,是不愿意寄人篱下。年纪虽小,却有志气,彩云越发怜爱,搂着她,贴着她的脸,一面轻轻摇晃;一面轻轻说道:“你住在朱二婶这里,也不是个了局啊!”

  “我迟早要回家的。”

  “对!”彩云只能这样安慰她:“迟早要回家的。”

  “也不知道那一天——”

  说到这里,阿筠突然顿住;彩云觉得奇怪,不由得问:“怎么——”

  刚一开口,便让阿筠打断了,“听!”她轻轻说道:“外面。”

  于是彩云屏声息气,凝神侧耳;只听李鼎在说:“这个时候,家都破了,我又何以成家?”

  “话不是这么说。唯其家要破了,才要另外成一个家。”沈宜士停了一下又说:“照现在看,将来奉养尊翁的责任,都要落在你身上;也不能没有一个人帮你伺奉老人家。”

  原来是在劝李鼎续弦。这个话题当然是有趣的;彩云悄悄拉了阿筠一把蹑手蹑脚地,移近板壁;好听得清楚些。

  “这一点只有另外设法。两位老叔的盛意,我完全知道;不过,此时此地要谈续娶的话,即令我愿意,也会让人骂一句:毫无心肝!何苦?”

  “这倒也是实话,——”

  “世叔,”李鼎故意打断,换了个话题,“你愿意自己投案,一肩担承;这份义气,我们父子没齿不忘。不过,事情是否必得这么做不可,似乎还有考虑的余地。”

  “那里还有考虑的余地?”沈宜士很快地答说:“舍此别无他途。”

  “只是——”

  “你不必多说了。”沈宜士打断李鼎的凄恻的声音:“只有这样,我才心安理得,你们不必为我难过。”沈宜士又说:“客山,我为其易,君为其难。”

  “是!”李果肃然答说:“我尽全力来跟他们周旋。”

  “这,我也可以放心了”沈宜士说:“酒差不多了,不知道有粥没有?”

  听得这话,彩云赶紧奔了出去,在堂屋后面的屏门上叩了两下。

  李鼎来开的门,果然问的是:“赵二嫂,不知道有粥没有?”

  “有!有!”彩云答说:“还备了饭菜在那里。”

  “那就一块儿请过来吃吧!”沈宜士高声说道:“大家一起坐,也热闹些。”

  彩云与男客同桌是常事;料想朱二嫂亦不致于辞拒,便不置可否地答说:“我先到厨房里,把东西端出来。”

  不多片刻,彩云领着福山提来一个食盒;洗盏更酌,也重新安排了坐位,沈宜士仍旧面南,二李相对而坐;李鼎旁边排了一个位子,是阿筠的;彩云与朱二嫂并坐下方。当然,彩云是坐在阿筠这一面。

  “朱二嫂呢?”沈宜士问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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