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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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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一会儿就来。”彩云举杯问道:“沈师爷是喝了粥再喝酒呢;还是接着来?” “接着来吧!” 于是彩云由首座开始,一一相敬;最后低声问阿筠:“你也呡一口吧?” “赵二嫂,你小看她了!她花雕能喝半斤呢!”李鼎说。 “哎呀!”彩云笑道:“真是有眼不识泰山!忘了替你拿酒杯了。” “不!”阿筠答说:“咱们伙着喝。” “行!”彩云喝了大半杯,将酒杯交了给阿筠。 “你敬一敬大家。”李鼎嘱咐:“敬完了酒管你自己吃饭;玩一会就睡去。” “还早呢!”彩云怕阿筠心中不自在,赶紧接了一句。 阿筠已觉得不自在了,不过,就在这几天,已学会了好恶喜怒别摆在脸上的道理;居然能够神色如常地向沈宜士敬酒。 敬到李果,他说:“筠官,你缙二叔常提起你!说是好惦记你。” “真的?”阿筠这回可不必隐藏自己的感情了,又惊又喜地问。 “我不骗你!你缙二叔还提到你学琴的事,说前两年太小,还不宜;如今是时候了,可又不能教你。” “既然如此,”李鼎不暇思索地说:“阿筠干脆跟缙二叔去住。” “要去倒是个机会。”沈宜士接口:“正好请赵二嫂带了去。” “是啊!”李鼎很认真地问:“阿筠,你如果不愿意到曹家去住,最好去投缙二叔。”阿筠无以为答,只是骨碌碌转着眼珠,拿不定主意。 满座的视线都落在她脸上;彩云怕她受窘,便说:“这会儿别催她!反正我总要等德顺来了才能走,这也不是三两天的事;尽有商量的工夫。” “对了!慢慢商量。”沈宜士喝了口酒,突然问道:“那位魏大姊怎么样?” 这自然是问李果;他想了一下答说:“人,我还没有见过;从缙之口中听起来,是个很会做人,可也是很厉害的脚色。” “对缙之如何呢?” “据说无微不至。” “这话有语病。”沈宜士笑说:“是体贴得无微不至呢;还是管束得无微不至?” “自然是体贴。” “那么,”沈宜士又问:“是不是以缙之的好恶为好恶?” “当然。” “好!”沈宜士看着阿筠说着:“筠官,我劝你跟你缙二叔去住;日子一定过得很好。” “嗯!”阿筠点点头,却以疑虑的眼光看着李鼎。 就在这时候,听得房门声响;循声注视,只见朱二嫂打扮得头光面滑,满面春风地出现。于是,除去阿筠,大家都转脸去看李果。 李果毫不掩饰他多日相思,将偿于一旦的喜悦,眉开眼笑,露出极深的鱼尾纹。唯一感到困惑的是阿筠;不过等她看到朱二嫂说了些肴馔菲薄,待客不周的客气话,坐了下来斜着脸与李果目视而笑的神情,也就似解非解了。 “你瘦了!”是朱二嫂先开口。 “出远门那有在路上养胖了的道理?”李果问道:“这一向还好吧?” “怎么好得了?”朱二嫂答说:“皇上驾崩,都不敢请客;又是冬天,更没有人去逛太湖。不过也有一样好处。” “喔,是什么?” “清闲了呀!你看,”朱二嫂伸出一双丰腴白皙的手,“我的指甲都养长了。” “真的!”李果抓住她搁在桌角的手,细细地看,轻轻地抚摸。 看他们旁若无人地调情,大家都在心里好笑;阿筠却忍不住笑出声来。这一下,朱二嫂警悟了,急忙抽回了手,倒像被虫子咬了一口似地。那副神情,越发惹得阿筠忍俊不禁;丢下筷子,便捂着嘴直奔卧房,终于放声大笑。 朱二嫂白了李果一眼,自己也笑了;沈宜士便看李果说道:“客山,你该请我们喝喜酒才是。” “是、是!正有此意。”李果立即转脸向朱二嫂说:“明天中午,好好做几个菜,也显显你的手段;中午如果来不及,就是晚上。” “晚上好了!”朱二嫂问:“沈师爷喜欢吃甚么?” “甚么都好!久闻盛名。明天倒要好好领略。只是——”沈宜士本来想说,只是时机不巧,不是大快朵颐的时候;但以这话杀风景,所以咽住了。 李果自然了解他的意思,举杯说道:“天涯海角,不知凭何因缘,得共此灯烛;难得之至!请暂宽愁怀,谋一夕之欢。”说罢一仰脖子干了半杯,将另半杯递给朱二嫂。 “喝交杯盏了!”李鼎凑兴笑道:“该贺一杯。” “该贺!”沈宜士干了杯,悄然吟道:“‘欲除烦恼须无我;各有因缘莫羡人!’” 谈笑正欢时,苏州派人送了信来,是乌林达写来的;到得李鼎手中,拆开来一看,脸就变色了。 信中说,蔡永清派人来通知,李煦全家大小,须立即空身迁出;又问是否有现成的房屋图样,因为奉旨索取,需要尽快进呈。 见此光景,彩云首先警觉,向朱二嫂使个眼色,带着阿筠避了开去。 “看来是抄家!”李鼎说,声音哑哑地,变得不像是他在说话。 沈宜士与李果也都这么想,空身迁出,当然是连家属的财产,也在籍没之列。不过他们不明白嗣君为甚么要看房屋的图样?莫非也有南巡之意,要看看在苏州驻跸之处可相宜? “空身迁出!”李鼎一面搓着手,一面喃喃地说:“迁到那里?怎么度日?” “世兄,”李果强自镇定心神,替他设谋,“虽说空身迁出,随身衣物总是许带的。至于住处,下人有的自己原在外面有家;没有家的,只好找有家的同事去寄住了;织造署的机户那里,也可以安插一部份。四位姨娘,可以暂住别墅——” “别墅也早就封了。”李鼎插嘴说道。 “那就另外赁一所房子住。”李果又说:“倘或一时难觅;不妨在舍间暂住。” 事到如今,也只好如此;李鼎只觉心头略略宽慰了些,但仍旧意乱如麻,连应该向李果道声谢都忘记说了。 “事不宜迟,天一亮就得赶回苏州。”李果转脸问道:“宜士,你如何?” “我一起走。请你跟蔡大令说,我回去料理料理家务,准三天以后,自行投案。”沈宜士神色惨淡地说:“如今是覆巢之下!世兄,完卵恐怕只有一个筠官;我劝你赶紧把筠官送给缙之去。”停一停,他又说:“我何以不劝你把她送到曹家?说实话吧,我看曹家也是岌岌可危。” 曹李两家,休戚相关;自从李煦出事以来,在眼前曹家似乎没有甚么特感关切,赴人之急的表示,但李煦父子心里都有一个想法,到得无路可走时,最后总还有曹家一条路。而且他们也都相信,曹家一定早就在替他们设法疏通化解这场麻烦;不必到无路可走,曹家就会出头相援。这样,对于沈宜士的话,李鼎自不能不问个清楚。 “世叔,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?” “好些地方都看得出来。”沈宜士说:“这一次我在扬州,很增了些见闻;嗣君于孔怀之谊,虽有未笃,但整饬吏治是抱着极大决心的。曹四爷诗酒风流,不通庶务;老太太虽然精明强干,公事上头,到底不懂;但凭震二爷夫妇俩一手主持,迟早会出事。” 听得这话,李鼎将信将疑,但眼前也无法深论;只有先料理了阿筠的归宿再说。 走到里面一间屋子,只见朱二嫂跟彩云,隔着一座烛台,默然相对,看见李鼎都站了起来。他摆一摆手,自己在她们中间落座,低声说道:“我们三个,一早就要赶回苏州。阿筠的事,我要重托两位。” “要重托彩云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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