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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“可是,”四姨娘想到一大疑问,“是半夜里叫开中门,放你出去呢?还是你表姊预先关照,等你半夜里走了,再关中门?”

  一听这话,李鼎立即便有警惕,这是一大秘密,非守口如瓶不可。倘或透露,不但关系重大,而且也毫无意味了。

  于是他笑着答说:“四姨,这你别问了,问也没有用。”

  疑团莫释,四姨娘不免怏怏;转念一想,所得已多,好奇心也该满足了;应该谈正事了。

  于是她点点头说:“好吧!我就不问。反正只要你表姊待你好,我也高兴。大爷,”她脸色一正,“曹李两家,本来是分不开的;不过如今的情形不比当年了,亏得还有你。”

  李鼎对她的话,不完全听得懂,脱口问道:“怎么是亏得我?”

  “亏得你跟你表姊说得上话。曹家的一家之主,明是老太太,实在是你表姊。”

  李鼎不作声;他已听出口风,四姨娘还有事要找他去求助震二奶奶。“一之为甚,其可再乎?”他在心里念了一句成语。

  “‘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’”四姨娘居然也冒出来一句成语:“你父亲就是从不为将来打算,所以才会弄成今天这种样子。以后,咱们家可真得好好打算打算了。”

  这使得李鼎想起震二奶奶告诉他的,关于鼎大奶奶主张设置祭田的话,觉得旧事亦不妨重提;但转念一想,不由得泄气。眼前搪债还搪不过来,何有余力去置祭田。

  “我心里总是在想,阿筠那一点配不上芹官?只要你表姊肯做这个媒,这头亲上加亲的亲事,一定可以成功。”

  莫非这就是为将来的打算?李鼎心想,亲上加亲如果只是为了想得曹家格外的照应,这个打算不但没出息,而且也很渺茫。曹頫忠厚有余,才具甚短,料他前程有限。至于芹官,虽是绝顶聪明,但天性好动不好静,见了书本就怕;加以祖母溺爱,因骄纵而任性,看起来也不是克家的令子。

  想到这里,脱口说道:“这门亲,其实不结也罢!”

  “怎么?”四姨娘大出意外,“你觉得什么地方不妥?”

  “芹官不是个有出息的。我看,将来不做败家子,就是上上大吉了!”

  “对!”四姨娘的回答也很出他意外,“不做败家子就一定有出息。芹官决不是那种庸庸碌碌过一生的人。”

  这几句话倒使得李鼎由衷地佩服;难怪父亲倚这位庶母为左右手,知人论事,见解确是不凡。

  “一个人有没有出息,是另一回事;要紧的是,先要看一看,如果这个人肯上进,会有多大的出息?”

  “四姨的意思是,芹官若是肯上进,前程无量。”

  “对了!”

  “四姨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?”

  四姨娘想了一会说:“我只说一件事,今年春天我在曹家作客,看见芹官一双小手托着下巴颏,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心事;我心里奇怪,才八岁的孩子,那有这么多事好想?倒偏要看个究竟。只看他一会儿点头,一会儿笑;一会儿又是愁眉不展地,总有一顿饭的功夫,才看他眉眼舒展地站了起来。”

  “那么,他是在想点儿什么呢?”李鼎好奇地问:“四姨倒没有问他?”

  “我怎么没有问?我说:芹官,你在想什么?那有这么多事好想?他说:我在造宝塔。他指着院子里说:我在那儿造了一座九层的宝塔;拿青砖一块一块往上砌,造了三回才造成功。有个丫头就说:宝塔在那儿啊?又骗人了。芹官答她一句:你不懂。”四姨娘说:“我想,别说蠢丫头,只怕他四叔也未必懂他的话。”

  “我也不怎么懂!”李鼎摇摇头笑道:“不过长大来有出息的孩子,每每有些怪想头,倒是常有的事。”

  “肯用心总是好的,何况他又那么聪明。至于淘气,脾气不好,都不要紧;到了十四、五岁,上京当差,自然就学好了规矩。我昨天听你父亲说,年家的老二,小时候的那份淘气,简直能把房子都拆了;如今不是一品总督?”四姨娘紧接着说:“你总记得,你没有娶亲以前,不也蛮淘气的;等一娶了亲,吴嬷嬷常说:柔能克刚,鼎大奶奶把鼎大爷的脾气都磨掉了。阿筠也是逆来顺受的好脾气,将来如果嫁到曹家,自然会苦口婆心劝芹官读书上进。所以为了芹官,震二奶奶也该出面来做这个媒。”

  李鼎为她说动了,深深点头答道:“几时我就拿四姨说的这番道理,跟震二奶奶去说。”

  “好在还早,该怎么说法,咱们再商量;你只心里记着有这么一回事就行了。”

  ***

  是李果启程的前一天,从内务府来了一个人。此人是个笔帖式,名叫额尔色,汉姓是姜,原籍山东;所以跟本姓为姜的李熙,认了本家,算起来晚一辈,他的父亲又比李熙年轻;额尔色便管李熙叫“大爷”。

  “大爷,我是特为讨了这个催上用袍褂的差使来的。”额尔色压低了声音说:“风声可是不大好呢!”

  李熙心里一跳,不过表面上却很沉着,“喔,”他说:“莫非里头已发话了?”

  “倒不是里头发了话,已经动上手了。”

  “谁啊?”李熙颜色为变,“动谁的手?”

  “翊坤宫。”

  李熙思索了一会才想起,不由得诧异:“是宜妃,宜妃不是跟德妃,不,如今是太后了。宜妃跟太后不是最好吗?皇上何致于动她的手?怎么动法?”

  问得太多,额尔色一时不知道先答那一句好;想了想才说:“事情就是从太后身上起的——”

  据说大行皇帝大殓的那夜,妃嫔、公主齐集乾清宫东暖阁,只有宜妃卧疾未到。到了入殓的时刻,皇帝请太后领头,入正殿临视;太后不愿,皇帝固请,相持不下,几乎成了僵局,好不容易才勉强说动了太后,领头先走。那知走到一半,宜妃坐在一张软榻上,由四名太监抬了来,越过太后所领的行列,径自抬到梓宫前面放下。目中无视于太后,等于不承认德妃已母以子贵;皇帝当时脸上发青,眼中发红,差一点当场爆发大风波。

  “大殓过后,皇上立刻派人密查;才知道是宜妃的首领太监张起用出的花样。”额尔色说:“张起用,大爷是知道的;两家当铺,一家古玩店,内外城三家饭馆,通州还有烧锅;这一下,全玩儿完了!”

  “怎么?充了公?”

  “那还用说吗?皇上还怕他抬出宜妃的招牌来,特为先来了个‘金钟罩’。”

  “金钟罩”是技击的名称之一;用在这里的意思是先发制人,令人不得动弹。皇帝对张起用所施的“金钟罩”是一道朱谕:“张起用买卖生意甚多,恐伊指称宜妃母之业;宜妃母居深宫之内,断无在外置产之理。令内务府大臣,逐一查明入官。”

  “好厉害!”李煦点点头,颇有欣赏之意,“张起用做买卖的本钱,我是知道的,有宜妃的私房在内。这个金钟罩,把宜妃也罩住了,只能吃哑巴亏。手段真厉害!”

  “还有厉害的呢!张起用不但抄了家,还充了军;一案共计十二个太监,发到四处地方。”

  说着,额尔色取出一张纸来,上面写的是:“张起用与高王卿,四公主之太监王士凤,狗苑太监王大卿,发往吐鲁番耕种;太监刘秃子、王章、四公主之太监王明,发往齐齐哈尔,与穷披甲人为奴;太监股觉、田成禄、九贝子之太监李尽忠、二公主之太监赵太平发往云南极边当苦差;九贝子之太监何玉柱发往三姓与穷披甲人为奴。但籍没其家。”

  李煦看完,挢舌不下。“九贝子”是指胤禟;他的生母就是宜妃郭啰络氏。胤禟对恂郡王极其友爱;如今因为宜妃的缘故,罪及胤禟的太监,间接可以看出皇帝对恂郡王的态度。如果皇帝重视同母之弟的情分,就不致于会如此严谴胤禟的太监,来使得他们的“主子”难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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