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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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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四姨娘顾虑到,震二奶奶不愿让人知道她有私房钱存在孙春阳;如果将凭条交给外账房去处理,知道了这笔钱的来路,也就知道了震二奶奶的秘密,所以宁愿自己费事,不愿假手于人。 但她没有想到,竟因此引起一种流言,说四姨娘有一大笔钱存在孙春阳。这笔钱的数目,越传越多,先说两三万,又说七八万,最后说有十来万。于是有些当初托人来关说,要将钱存在四姨娘这里,常年吃息的“债主”,本就觉得老皇驾崩,李煦的靠山已倒,担心着自己的血本无归;此时听说四姨娘已在悄悄移动私房,更觉情形不妙,便借年下有急用为名,纷纷上门,要求提本。 其实钱倒不多;因为在四姨娘收受这些存款时,本就碍着人情,多少带着些帮忙的性质,如果存款数目过大,所贴的利息太多,自然婉言谢绝。所以最多的一笔,亦不过五百银子;十来笔存款,总计不到三千两,就全数提走,也还难不倒四姨娘。只是其情可恶,不免烦恼。 “理他们干什么?”李煦劝着她说:“世态炎凉,人之常情;看开了,付之一笑而已。” 话虽如此,他第一个就看不开。浓重的感慨之外,更多的是忧虑;深怕“一朝天子一朝臣”,不知那一天有上谕调差,公款亏空三十多万银子,这个移交如何办法? *** 腊八那天,李鼎回到了苏州。由于他这趟在江宁办成了一件“大事”,连李煦亦不免另眼相看;看他形容瘦削,问长问短地异常关切。 四姨娘相待更自不同;亲自带着人到晚晴轩去照料,一再关照珊珠、瑶珠:“鼎大爷的病刚复原,千万得小心。要添什么东西用,不必跟吴嬷嬷说,直接到我那里来要好了。” 相聚整日,父子俩吃了晚饭;四姨娘便以李鼎病体初愈,况经长途跋涉,催他早早回晚晴轩休息。但等李鼎一走,她随即命丫头携着一罐燕窝粥,随她一起到了晚晴轩。 “我把这个交给你。”她指着燕窝粥向珊珠说:“坐在‘五更鸡’上;别忘了临睡之前,伺候大爷吃。” 珊珠答应着自去料理;瑶珠倒了茶来,看看别无吩咐,也就退了出去。于是,四姨娘别在心里多时的一句话,忍不住要说了。 “我真不明白,她怎么肯的,一借就是五万?” 这句话是李鼎早就想到了,四姨娘必然要问的;盘算来,盘算去,不知道该怎么回答?虽不能说实话,但自觉是受了“委屈”,应该让四姨娘知道,这笔款子来之不易。这样,话就很难说了。 以前在想的时候,觉得难说,便可丢开不理;此刻却是难说也要说。想了好一会,方始找出一句话来回答:“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劲,才能借到手。” “自然是费了好大的劲。”四姨娘问:“到底你是怎么一句话拿她说动了的呢?” “也不是一句话的事。”李鼎的语声低而且慢,“我下了水磨工夫;事事将就着她;讨她的好。” 看他想一句,说一句,吞吞吐吐的语气,四姨娘知道他有许多不便说的话;于是换了个题目问:“你病的时候,她来看你没有?” “跟老太太一起来过几趟。”李鼎说道:“也亏得我那场病。” “怎么?” “四姨,”李鼎答非所问地说:“你倒想,我在那儿生病,心里是什么滋味?” 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,岁暮萧索,又是作客,更何况国事、家事、心事重重!是好人都会愁出病来的时候,偏偏真的病倒,那种境况,想一想都会心悸。 “四姨,我跟你说了吧,我平生第一次有生不如死之感,就是那时候。” 四姨娘一惊,似嗔似愁地说:“年纪轻轻的,怎么说这种话?” “是心里自然而然生出来的一个念头。”李鼎紧接着说:“我想,震二奶奶大概也知道我的心境,所以叫锦儿来看我,正好没有人,绵儿跟我说,我要的东西,震二奶奶已经预备好了。接着张手一伸,就这一下,我的病好了一半。” “原来你们早就说好了的!” “说是说过,她说没有把握。我也只打算她能借三万银子,已是上上大吉。谁知道比我想的还好。” 四姨娘心想,就算三万银子,也是非有极深厚的情分莫办。为了安慰李鼎,又不惜多花两万银子为他买来好心境,只怕同胞姐弟也未见得如此大方;看起来震二奶奶待李鼎的态度,实在已经超出情理之外了。 于是她说:“她待你这么好,那么,你是怎么报答她呢?” “有什么报答?”李鼎苦笑,“只怕从此没有报答她的机会了。” “那又何至于?彼此至亲,总有机会的。” “四姨,你不知道——” 话一出口,李鼎才警觉,说的口滑,到了揭穿真相的边缘,赶紧缩口;但四姨娘已经听出来,其中大有文章了。 明知道追问会使李鼎受窘,而且可能不会有结果;只是七分切身利害所关,加上三分好奇,使得四姨娘还是下了决心,一定要把震二奶奶跟李鼎之间,究竟有怎样的一种特殊感情,探索出来。 “四姨,”李鼎说道:“我把东西交代给你;四千现银,八十个官宝,装了五口箱子。这笔款子,大概震二奶奶是告诉了老太太的,由他们公账中拨,所以是曹家赈房送来的;我把箱子钥匙交给你。” “不忙!我明天交到赈房里,让他们来搬。”四姨娘紧接着问,“你倦了吧?” “这会儿倒像好一点了。” “消消食,晚点睡也好。”四姨娘将她的那个丫头喊了进来说:“你回去,告诉锦葵把我的药拿来。” 这表示她有久坐之意;李鼎心里明白,自然是有些要紧话要说,所以神色之间,不自觉地有些紧张。 四姨娘却好整以暇地,只说着闲话。不一会锦葵将她的膏滋药取了来,服侍她吃过;只见她使个眼色说道:“你去找瑶珠她们好了!我跟大爷说说话,有一会儿才回去呢!” 这是不便公然命晚晴轩的丫头回避,所以找个人去绊住她们。锦葵答应着也报以会意的眼色。不多片刻,后轩,堂屋与廊上都很清静了。 于是,四姨娘敛手端坐,先摆出谈正经的姿态,方始开口:“大爷,你在那里的情形,我虽不知道;你应该告诉我。” 李鼎懂她的意思,只是心里矛盾,想透露些真情,却又怕发现措词不妥,已难收回;左思右想,依旧只能直道感觉: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?” “只说你跟表姊的事好了!” 这很明显,是有意避用“震二奶奶”这个称呼:而避用此称呼的用意,也是很明显的,李鼎觉得到了“图穷而匕首见”的境地,已无可闪避。 想一想,有个从雨珠庵学来的斗机锋的法子;当下答道:“四姨既然知道我私下叫他表姊,那也就不必问了。” 一听这话,四姨娘的好奇心大起,不自觉地眼睛瞇成一条缝;不过,她很快地发觉,这不是做庶母该有的态度,因而又将脸上的肌肤绷紧,但问还是想问。 这得旁敲侧击地问:“你跟她谈借钱的事,当然避人私下谈?” “嗯。” “有那里?” “在她屋子里。” “震二爷也在?” “这怎么能让他知道?”李鼎答说,“而且他也不在家。” “你不是说他回去了吗?” “那天晚上——” 李鼎发觉口又滑得没遮拦了!但突然顿住,却更糟糕: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人:“那天晚上”跟“表姊”做了见不得人的事。 “我知道了!”四姨娘平静地说:“那天晚上震二爷不在家,你跟你表姊谈得很晚;至少谈了半夜。是不是?” “差不多吧!”李鼎将脸避了开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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