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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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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难,难!万寿庵里连雄苍蝇都飞不进去的。那怕地保有公事上门,也不过在韦陀殿跟知客师太打个交道。”老吴又说:“这也不能怪净因老师太,实在因为这里的花庵出了名;一点点不谨慎,就会搞得满城风雨。” “吴老爷又掉书袋了!”李鼎说了这一句,收敛笑容向李绅说道:“绅哥!我看算了吧!” 李绅楞了好一会,自语似地说:“咫尺天涯,抱憾一生。” 听得这话,李鼎决意不顾一切,要促成他跟绣春的重逢。“老吴,”他的神情异常认真与迫切,“不管你用什么办法,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拜托你办到。” 老吴凝神想了一下说:“等我先问一问。” 两李不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?不过看样子似乎已筹得了办法,所以彼此乐观地对望了一眼,静静地等着。 果然,不多一会,老吴笑嘻嘻地走了回来,“还好,还好!恰恰有个机会;不过,”他说:“恐怕只能我陪着缙二爷一个人去。” “行!”李鼎忙不迭地问:“是怎么一个机会?” 机会亦是李绅自己从甘州带来的。四万件丝棉袄,已经由他在杭州跟孙文成谈妥当,名为两处分办;实际上李煦承办三万五千件。数量既大,期限又促,所以多方分包;一半也是李煦利用织造衙门多年所培养的关系,派人传话给机户,及有往来的丝商、茧行、布店:“帮帮老东家的忙!”工资不丰,还要赶班;而且绝不许偷工减料。老吴是受过李煦很大好处的,义不容辞地自己报数,承包三千件。 为了限期紧迫,这三千件丝棉袄必得分散承制,若有三千家人家,每家一件,不过旦夕之功。无奈时当盛暑,又是鱼米之乡,家家歇夏;除了穷家小户,没有人愿意挣这戋戋工资。所以老吴不得不发动各种关系,请相熟人家的内眷帮忙。自然也想到平望镇内镇外,十几座尼庵,可是有的推辞不会;有的应应景只肯承制三、五件。热心的实在不多。 此时老吴要问的,就是万寿庵的情形。结果出人意外,据说净因老师太认为泽被征人,是极大的功德;所以一诺无辞,许下十日之内承制八十件,而且不收工资。那里连烧火老婆子在内,也不过七个,每人每天摊到一件都不止。 “有这么一段情节在内,缙二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上万寿庵了。净因师太原知道这个差使,是西边王爷交代,织造府上一位少爷带来的;我如今只说:缙二爷因为老师太这么热心,特为登门道谢。这个理由不是很冠冕吗?” “是,是!”李绅肃然起敬地说:“净因老师太如此存心,原该登门叩谢。” “慢来,慢来!”李鼎摇着手说:“冠冕是冠冕;太冠冕反倒不好!当着净因老师太,就算是见到绣春,语不涉私,也是白去一趟。” “这——”老吴苦笑道:“我效劳只能到这里为止了。” 彼此沉默了一会,李鼎说道:“不必在这里白耽误工夫;我们上船,一面走,一面商量。” “对!”老吴应声说道:“莺脰湖边,有五座庵,除了万寿庵,另外有座庵,也还规矩。我先陪两位爷到了雨珠庵去吃斋。雨珠庵的‘活观音’很能干;说不定她有什么好法子想出来。” 于是宾主一行四人,带着两个小厮下了吴家的小船,双桨如飞,转眼间到了莺脰湖。雨珠庵就在湖滨;李绅登了岸,在庵前眺望,但见波光云影,水天一色,闲鸥上下,与远处风帆,相映成趣,不由得站定了脚,竟有些舍不得走了。 “缙二爷,”老吴得意地问道:“风景不错吧?” “在这里出家,倒真是享清福。”李绅问道:“万寿庵在那里?” “在后面。这里看不见。”说着,老吴转身直到庵前,一伸手拉住一个扣环,扯了两下;随即听得庵内琅琅然有铜铃在响。 隔不多时,庵门开启;出现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,穿一件湖色紬纺的尖领长袍,覆额童发,头顶心露出小笼包子那么大一块青头皮,这就算剃度了。 “莲文,你师父呢?” “在午睡。” “赶快叫醒她。你说苏州李家的两位少爷来吃斋;赶紧预备。” 莲文点点头;目灼灼地向三个生客打量,最后将视线落在琴宝脸上。 “别看了!”老吴笑道:“回头我替你做媒。” 莲文“啐”了一口,满脸飞红地转身就跑。李绅、李鼎亦都望着琴宝好笑;害得他越显腼腆了。 “请吧!”老吴昂然先行,“我来领路。” 一领领到东面一座院落;进了月洞门,只见一架紫藤,浓荫匝地;北面是三间平房,湘帘半卷,炉香袅袅;一踏入台阶,西屋迎出来一个女子,年可三十,打扮在半僧半俗之间,极黑的头发,在顶心上挽一个宫装高髻,倒又像女道士了。 不言可知,她就是老吴口中的“活观音”;法号天轮。她在脂粉地狱中打了多年的滚,阅人甚多。看李绅的气度、李鼎的衣饰,又带着小旦似地一个俊侣,便知是阔客登门,一张粉脸上早就堆足了笑容;及至听老吴说这姓李的两位施主,是“织造李大人的大少爷跟侄少爷”,更是不敢怠慢,刻意周旋了一番,方始告个罪,亲自到香积厨去交代如何预备素斋。 “怎么样?”老吴笑着问道:“两位爷看像不像‘活观音’?” “这个外号可不大高明。”李鼎笑道:“雨露遍施;想来吴老爷亦跟她参过欢喜禅?” 老吴半猜半想地听懂了他的话,连连摇手,“没有,没有!”他说:“她看不上我!像你鼎大爷这样漂亮的公子哥儿还差不多。” “真的吗?” “老吴,”李绅突如其来地发问:“这首诗是她做的吗?” 她指的是壁上悬着的一幅横披,上面软软的一笔赵字,写的是一首七律:“玉宇无尘夜色阑,银潢洗出水晶盘,诸天色相空中现,大地山河镜里宽;今夕自然千里共,此生能得几回看?琉璃世界光明藏,问说何人在广寒。”后面有一行题跋:“天轮师诗如其人,清新俊逸,令人意消;偶读其中秋玩月诗,寄托遥深,低回不已。醉中书之,奉以补壁,并乞正腕。庚子重阳后一日,琴川居士并志。” “诗倒还罢了!题跋,”李鼎笑道:“可真是高山滚鼓之音了!” “鼎大爷,”琴宝问道:“你说的什么?” “高山滚鼓之音:不通、不通又不通。” 琴宝与老吴大笑,声震屋外,惊动了一班妙龄女尼,都是绸衫长发,亦有涂脂敷粉的,在月洞门边躲躲藏藏窥探。这原是一种做作;老吴兴冲冲地就想去招两三个来陪客,却为李绅拦住了。 “算了吧!”他说:“回头说话不方便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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