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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六


  “今日之下,你还不与我说真话!你要知道,王九妈待美娘宛如亲生,看得你忠厚老实,有心招你做个女婿,将来好有半子之靠。你怎么不说心里的真话;连我面前都瞒着?”

  秦朱重听得这话,心里七上八下,弄不清楚她的话是真是假,只支吾着说:“我却没有这个意思!”

  “你闯了大祸了!”刘四妈说,“过一天,巧儿会来问你,你自己跟她分辩去!”

  连巧儿居中传话都知道,想来美娘已为这两个积世老虔婆收服,自己倒不要上她们的当,好歹等见了巧儿再说。

  不过,“四妈,”他问,“怎的是闯了大祸?”

  “你往后就知道了。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!秦小官,我有句苦口良言劝你,老实人休说假话,莫弄花巧;不然一定害人还害了己。”

  刘四妈又指着彩缎说:“何家本来也不打算与你结亲,无须送彩缎压惊。至于送我的谢礼,无功不受禄,权且寄在你那里;到有一天你要谢媒了,却不是一端彩缎打发得我的!”

  一番话说得秦朱重遍体冷汗,灵魂出窍,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倒不知道九妈是真意!”

  “不是真意,还是假话不成?”刘四妈抢白:“你也不想想,拿这些假话哄你,是为了什么?”

  “我只当九妈是要拿话套我?”

  “咄!你这个呆子!”刘四妈指指戳戳地说,“九妈要拿话套你;莫非我也帮着她拿话来套你?”

  “这——”秦朱重唉声叹气,欲言又止地,悔恨之情溢于词色。

  刘四妈却非将那句话逼出来不可:“说啊!”她冷冷地催促着,“秦小官人。”

  “实不相瞒,”秦朱重到底说了真话,“我也只当四妈是帮着九妈来套我话的。”

  听得这一句,刘四妈颓然倒在椅上,半晌作声不得;这自然是一种做作。而秦朱重看在眼里越发悔很;原来刘四妈并无此意,真正是看走眼了。

  “错到底了!”刘四妈绝望地说,“都当你是老实人,不会说假话;谁知道说到假话,死不回头,真正害死人!”

  “四妈,”秦朱重急急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  “我说你害死人!你害了美娘,害了九妈;也害了我!”

  秦朱重脸胀得通红,心里七上八下;有个疑问,却不敢说出口,害四娘、害九妈犹可说,怎会害到她身上?

  “美娘这两日人都不大对了——”

  “怎的?”秦朱重又抢着问。

  “一个人胡乱闲逛,到家来酒吃得烂醉;分明是做人都没有趣味了。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你想九妈不是痛心一辈子?”刘四妈又说,“她看中你,是听了我当初乐从良、了从良的劝;那知不是这么一盘帐!说起来变成我多嘴害了她;你想想,我心里好过不好过?”

  秦朱重脸色煞白,人像呆了一般;好久,只见身子一矮,他竟跪了下来了。

  “怎么,怎么?”刘四妈急忙避开,“有话请起来说。”

  “务必请四妈成全,挽回这段姻缘。不然,我害了美娘、九妈、四妈;也害了我自己。美娘若有三长两短,我也活不成了。四妈只当救我一条命。”

  “请起来了说。”

  “不!”秦朱重越发赖倒在地,“四妈不许了我,再也不得起来。”

  “唉!难是真难!不过,”刘四妈很吃力地说,“总要想个法子出来。”

  有这一句,秦朱重心放了一半,“多谢四妈!”他起身拍拍灰说,“该当如何办法,四妈说了,我无不照做。”

  刘四妈不作声,隔了好半晌,才说了句:“有句话,你实在是太伤了她的心!”

  “是——”

  “还不是那一句,说她身堕平康,做不得元配发妻。要能解消得这句话,事才有望。”

  “全凭四妈成全!”秦朱重又是深深一揖,“事成了,我必有一份菲薄人心。”

  这又是许下一份谢礼,刘四妈觉得自己这番翻云覆雨的手段,耍得不坏。心里在想,这件事却还急不得,须下水磨工夫,才能挽得美娘的心转。

  * * *

  到得第二日晌午,王九妈一乘小轿,急急地又来访刘四妈;见面就说:“妹子,妹子,你侄女儿越发疯了,昨夜又吃得烂醉;半夜里起来要轿子出门,道是要到‘初阳台’看日出。你看,这般光景,如何是好?”

  “你不要着急,我们慢慢谈。”刘四妈说,“我昨夜盘算了一整夜;心里想着,美娘胸中如今有两个痞块,消得这两个痞块,自然诸事顺遂。”

  “你倒说,那两个痞块?一个是秦卖油的话伤了她的心?”

  “不错!”

  “还有一个呢?”

  “还有一个就是不相信你真个许她从良;更不相信你许她嫁秦卖油。”

  “这——”王九妈说,“昨天不是教了我了,亦须有机会才好跟她说。”

  “看来只有我来跟她说了。”

  “正是,正是!”王九妈不等她话毕,便抢着说,“原该你来!你说一句,胜我十句。”

  “话也不是这么说。只为我可以认错;我认了错就有话说了。只是,此刻我也只得消她一个痞块的把握,萝卜剥一截,吃一截;且一起到了你家再说。”

  到了家,王九妈先问美娘的动静;道是正在午睡,刘四妈便摇摇手说:“且由她!我到你那里去坐。”

  王九妈住的是美娘院子里的厢房;两人一到,美娘便已惊醒,心想去看刘四妈又来做什么?只是这两日的心情,负气时居多;午睡不适,难免焦躁,翻个身向里,自己对自己说:“管她呢!”

  话虽如此,心里却总有件事放不下;悄悄起身下来,门外的巧儿,闻声而进;先就说道:“刘四妈来了!问姑娘醒了未,问过两遍了。”

  美娘不答,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发怔;心里七上八下,不得妥贴,又想请刘四妈来谈谈;又想出去逛逛。倘或装扮出门,倒像故意与刘四妈作对;无缘无故得罪长辈,理上也说不过去。

  左思右想盘算了一会,还是应该与刘四妈见面,便先吩咐一句:“打盆水来,等我洗脸。”

  巧儿一面答应着;一面悄悄通知了王九妈。估量她睡起整妆,约莫已经毕事;刘四妈才慢慢地踏了进来。

  “姨娘请坐!”美娘说道:“这两日倒来得勤。”

  话风不妙,刘四妈佯作不闻,“还不是为你的事!”她说,“看起来倒是我错了。”

  从不曾见刘四妈认错失悔,美娘不免奇怪随即问道:“姨娘怎的错了?”

  “唉!”刘四妈叹口气:“你妈妈常道‘逢人只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’;所以常时我对你妈妈行事,不免存着几分戒心,不肯全信。那知这回竟把她的真情当作了假意。”

  “喔,是何真情?”

  “先说假意,美娘,你可觉得你妈妈不愿你从良?”

  问到这话,倒是被问的人起了戒心;美娘怕话中有什么机关,想一想方答:“原是姨娘来劝我,再帮妈妈几年。”

  “是啊!就因为我把你妈妈的真情,当作了假意,所以才这样劝你。不然,我是早劝你趁好从良的;怎能自己说的话,前言不搭后语?”

  美娘觉得话中颇有深意,但不愿显得忒然关心,闲闲问说:“那末,什么是妈妈的真情呢?”

  “说起来你也不信,看中秦小官要他做个养老送终的女婿。”

  “这——”美娘笑笑,一脸不屑之色,“我倒不知道妈妈会看中他;却不知是那个姊妹与他匹配?”

  “还有那个?”刘四妈突然将脸色一正,“事到如今,你也不必装傻卖呆!美娘,我看你这两日变了,你自己不知道觉得不觉得?人家看起来,你东头不着西头,阴晴不定,也不知你那句话是真,那句话是假?如果你讨厌姨娘我,不妨明说。你要晓得,我也撑着一个门户,二、三十口人嘴巴朝天,等着人喂;三天两头出钱塘门来看你跟你妈妈;你道我闲得发慌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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