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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


  王九妈好生无趣;只得与秦朱重陪不是,“平日惯了她,专会使性子,今天不知为何不自在,无缘无故得罪客人。秦小官人,”她皱着眉说,“看我的面子,你莫见怪!”

  “不敢,不敢!”

  “我看酒也够了!你请进去吧。”王九妈低声嘱咐,“你且放温存些,今夜如果不成功,明天再来;我不用你再费分文。”

  “妈妈成全。”秦朱重颇感安慰;心想,那怕门户人家,毕竟也是识好歹的。

  等将他送入内室,丫鬟随即又送来四碟点心果子,一壶浓茶;本有个暖房的火盆,怕无人照应,也移了出去。王九妈亲自检点了一切,道声:“安置!”带紧房门,自去耳房中安歇。

  秦朱重心中自然无趣,不过他为人宽厚,惯会自慰自解,一则原是自惭形秽,想到自己的身分,原不配去亲花魁的芗泽,受些委屈也应该;再则她是吃醉了酒的人,酒能乱性——大宋朝的规矩,天子尚且要避醉客,就因为醉言醉语,当不得真。

  这样想着,就有气也消了;再想到王九妈那番诚恳的意思,连带想到她临去叮嘱,对美娘须温存些,更觉得自己竟有一份照料美娘的责任了。

  转到这个念头,不由得便抬眼看到床上,美娘已自把一床大红茧丝的锦被踢开了;于是起身走到床前,将锦被理直,轻轻盖在美娘身上。料她酒醒了定会口渴,将一壶浓茶纳入藤子编的茶箱,用棉套遮严;就到天亮也还是温温地好喝。

  一切停当,方在床前一张杨妃榻上,和衣倚靠,闭目养神;双眼虽然涩倦,无奈心中有事,醒醒睡睡,总不安稳。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突然听得响动,一惊睁眼,只见美娘已坐了起来,下半身拥着被窝;上半身虾也似地弓起,低着头只管打干噎。

  秦朱重也曾醉过,知道她这时胸中满溢,躺下去就会头晕作呕;只有这样坐着,还要不去动她,才能慢慢将酒压了下去。因而屏声息气,目不转睛地看着;要等她胸中好过些,能睡下去了,自己才能松口气。

  突然间,发觉美娘噎得更凶了,喉头嘓嘓地只是在咽唾沫;秦朱重暗叫一声:“不好!”急忙跳了下来,深怕她吐脏了被褥,举起大袖,罩在她嘴上,只听“哇”地一声,闻得一股酒味,美娘已呕在他袖子中了。

  这一呕呕得极其痛快;美娘头也不晕了;胸口也平伏了,只是口中腻腻地不适意,吐出一个字来:“茶!”

  秦朱重便将她的头扶了起来,靠在床栏上;自己兜着袖子,小心翼翼地把一件紬袍脱了下来,重重卷裹,放在床脚;然后去倒了一锺温茶,扶着美娘,拿茶杯送到她唇边。自然是一饮而尽,却意犹未尽,闭着眼说:“还要!”

  等第二钟喝了下去,美娘才真的觉得舒服了,放头睡倒,转身向里;秦朱重替她将被窝掖好,放下帐门,暗暗叹口气,在心中自语:花十几两银子来做一回花魁的大脚丫鬟,是啥犯着?

  一念未毕,只听远远更梆响起,数一数点子,已是四更天了。于是呵欠连连,找了一床被裹紧身子,在杨妃榻上靠了下去,双眼一闭,就再也不想睁开来了。

 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梦中觉得有人在推他;睁眼一看,曙色初现,残灯如豆,转身看时,是披着一头长发的美娘站在他身边。

  “你是那个?”

  秦朱重急忙坐了起来,答一声:“小可姓秦。”

  “姓秦?”美娘想起夜来之事,极力思索,仍是恍恍惚惚地记不真切。

  “我记得回来还吃过酒的。”

  “是,吃过。”

  “后来记不得了;自然是醉了。”

  “还好!不甚大醉。”

  “可曾吐么?”

  “不曾。”

  “那还好。”美娘干咽了一下,喉头齿间,腻味仍在,这便是老大的一个证据,“我记得吐过的,还记得吃过茶;莫非做梦?”

  到此时秦朱重也不必瞒了,“是曾吐过。”他说,“也吃了两锺茶。”

  “喔!”美娘急急回身去望床上,还走过去抖一抖被,“吐在那里?”

  “是——”秦朱重指着床脚说,“我怕小娘子吐污了被褥,犹是小事;只怕就此一夜睡不安稳,所以我拿袖子去接,幸好接个正着。”

  美娘大为不安,“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。”她又问说:“那茶,也是你倒来与我的?”

  “正是。”

  世上有这样好脾性的客人,倒真少见!这样想着,美娘不免定睛看了他一眼;这一看陡然想起,“你不是秦卖油?”她问。

  问得急了些,不免双眼睁得老大;秦朱重不免自惭,把头低了下去,吃力地答一声:“是。”

  怎会有这样的事!美娘有些不信,“你抬起头来我看看!”她说,“可真是秦卖油?”

  秦朱重无奈,只得把头抬了起来。美娘平时从未正眼看过这个卖油郎;此时平视细看,不由惊异,市井小贩之中,居然也有生得像这样稳重文静的人;再看到他一脸惶恐,想到他甘受委屈,那一片怜惜感激之心,不由得油然而生。

  “你怎的会到了这里?我妈妈怎的许了你?”

  “小娘子,这,这话说来就长了。”

  “不要紧!”美娘和颜悦色地说:“有的是工夫,你慢慢说与我听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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