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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若要讲门户人家的规矩,先须讲门户是如何撑持?门户人家自然是靠粉头;侥幸得了个出色的,一切希望便都寄托在她身上。刘四妈把这比做大户人家,置了一片良田美产。

  “有这一所良田美产,一生吃着不尽。不过,你可晓得当家人的苦心?”刘四妈从从容容地说道:“年纪幼小时,百般呵护,赛如心肝;巴不得风吹得到大。好不容易有一天梳栊了,便是良田成熟,日日摇钱进来,门户才撑持得起,要前门迎新,后门送旧;张郎送米,李郎送柴,往来热闹,兴兴头头地,才是个出色的姊妹行家。”

  “羞答答地!”美娘只是摇头,“我做不来这样的事。”

  刘四妈掩口胡卢,彷佛她的话十分可笑似地,“做不来?”她说,“那容你做不来?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;门户人家的家规就是行规。姨妈是一家之主,不管你是买来的女儿也好;自愿投靠的也好,进得门来,就由妈妈做主。若不依她,一顿鞭打得你不生不死,没有人会来替你说句话,原是行规嘛!”

  “哼!”美娘冷笑,“若是如此,我宁愿死。”

  “也要死得掉!门户人家有的是闲人,唤两个人日夜守着你;再要不服,索性捆了起来,弄些残汤剩饭喂得你不死,你又往怎的。”说到这里,刘四妈放下脸来教训了,“你莫以为你自己有多大本事,可以由得你的性子去做。你妈妈一向不难为你,只可怜你聪明标致,从小娇生惯养,要惜你廉耻,存你的体面。方才你妈妈告诉我许多话,说你不识好歹,放着鹅毛不知轻,顶着磨盘不知重,心下好生不悦;教我来劝你。你若执情不从,她怕别的姊妹看样,不打你也要打你。你待走上天去?”

  这番话听得美娘暗暗心惊。她是读了书明道理的;所以“怕别的姊妹看样,不打你也要打你”这句话,格外能打动她的心;事理必然,不是吓唬人的言语。

  “你是聪明人!”刘四妈又放得和颜悦色,极其诚恳了,“凡事只怕起个头,打开了头,早一顿,晚一顿,熬不起痛苦,到头来还是接客。敬酒不吃吃罚酒,姊妹们耻笑不说;更有一件事,你要吃哑巴亏,悔之嫌迟。”

  刘四妈故意不说是吃何哑巴亏;只把一双眼冷冷地看着。美娘自然关心,不知有什么要吃得悔之嫌迟?思量了半天,茫然莫辨,只好开口动问了。

  “四姨怎么不说下去?”

  “我是不忍说!当年我也吃过这个亏来。”刘四妈微仰着脸,望着空中,是在回忆多少年前的事,“回想当年,我的脾气比你也好不了多少。千金身价,原可挑挑拣拣,不合意的不接,妈妈怜惜,自然顺你的意;只为倔强不了,总归还是接客,那时就由不得了!瞎眼骚胡子,满身恶疮与你睡在一头,那时才教你生不如死呢!”

  一语未毕,美娘已觉心头作恶;大大地干呕了一阵,胸口难过得只是摇头喘气。

  “你看,我不过只提得一声,你就这等模样了!即桶掉在井里,已自无法,倒不如依我说,千欢万喜,倒在你妈妈怀里,落得个快活。”

  话是有理,美娘总不甘心;心里寻思,王九妈本性其实不坏,刘四妈更是知情达理,素性求一求她,或者倒能侥幸。

  于是她说:“我是好人家女儿,误落风尘;倘得四姨主张从良,我娘一定听从。四姨果能见怜,成全了我,胜造九级浮屠。”

  “真正有志气!我如何不想成全你?只是这从良,也有几等不同。”

  美娘听她竟是应承了,喜不胜言;急急问道:“四姨倒说与我听听,是如何的几等不同?”

  刘四妈点点头,一面想,一面说:“有个真从良,有个假从良,有个乐从良,有个苦从良;有个趁好从良,有个没奈何从良;有个了从良,有个不了从良。”

  刘四妈在说,美娘在数,“从良竟分八等不同?”她有些不信。

  “细分起来,何止八等。我先说个真从良。”刘四妈端茶喝了一口,方又说道:“大凡才子必须佳人,佳人必须才子,才是人人羡慕的好姻缘。只是好事多磨,那里轻易求得到?幸而两下相逢,你贪我爱,割舍不下,一个愿娶,一个愿嫁,却似一个茧子里两头蚕蛾,死也不放,这才叫做真从良。你道难不难?”

  “我不是佳人!世间也没几个才子;倒也不妄想这真从良。”

  “不是真从良,就是假从良。”刘四妈说:“这假从良谅你也不愿;只是你妈妈就很难说了。”

  “这假从良,无非拿‘从良’二字,做个敛财的题目。有等子弟,迷恋烟花,一心想娶了回去;那粉头本心不愿嫁他!却有意做出愿托终身的模样——”

  “这,”美娘插了句嘴,“又是为了什么?”

  “无非拿个嫁字哄他散漫花钱。到得真的要谈嫁娶了,却又推三阻四、随便借个因头,把那些在枕头上罚的咒,都当作梦话。如果那子弟心地还有一两分明白,知道上了当了,忍口气自认吃亏,还算他祖宗有德。不然?”刘四妈摇摇头说,“还有他叫苦的日子!”

  “怎么呢?”美娘问说,“人家不愿,莫非倒可以强娶。”

  “怎么不能强娶?我不说过,行户中一家是妈妈作主;有那等痴心子弟,明知粉头不愿,拚着一注大钱,动了妈儿的火,不怕粉头不肯。勉强进门,心中不顺,那里肯守他的家规,小则撒泼放肆,大则公然偷汉。正经人家,自然容她不得,多则一年,少则半载,依旧放她出来,重入娼门。这便叫做假从良!美娘,似这等行径,你自然不肯去做?”

  “我也做不来。”美娘想了想,不信地说:“我想有些姊妹身堕风尘,虽说染了些坏习气,到底只是一个女子,难道从良之后,就有偌大的本事,搅得人家非放她出来不可?如果闹不出什么名堂来只好安安分分过日子;虽是假从良,到后来弄假成真,未始不是好事。”

  “照你的说法,就是所谓苦从良了。子弟爱粉头,粉头不爱子弟,却被他以势凌逼,妈儿胆小,不得已许了;那粉头身不由主,含泪而行,一入侯门深如海,家规又严,抬头不得,半妾半婢,忍死度日。这等从良,不从也罢。”

  “有苦就有乐。”美娘立即接口,“我却不信世间只有苦从良;没有乐从良。”

  “乐从良自然也有,却是可遇而不可求,遇到了,也要妈妈成全。这且不谈,美娘,你须知门户中也有没奈何从良的;原是为了此一身去从良;那知从了良依旧不了,倒不如趁早息了这个念头。依我说,美娘,你如今莫提从良二字,只哄得妈妈欢喜了,将来自有趁好从良的日子。”

  美娘让她说得火辣辣地心热了;正谈得兴头上,如何能将“从良”二字抛得掉,便缠着刘四妈说,“好姨娘,你把那没奈何从良,如何是了,如何是不了,且都讲与我听。”

  “原无从良之意,或因官司逼迫,或因强横欺辱,又或者因为债欠得多了,怕将来赔不起,忍口气,不论好歹,得嫁便嫁,远走高飞,是个买静求安的藏身之法,这便叫做没奈何从良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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