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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八


  蒋委员长为了说明这些道理,并促使大家在心理上有所准备;决定第二天——八月十五日上午八时,在灵谷寺附近的一个特定地点,召集中央各部门首长会议。

  在事先,日本长江舰队先期逃出江阴封锁线这一点,疑云越来越重。有人谈到一段史实,南宋建炎年间,韩世忠屯京口,诱金兵深入,相持于黄天荡;他泊战舰于金山之下,又打造了许多巨型铁链,上系大钩;金兀术的船来一条、钩一条,硬生生把它拉沉,金兵大为所困。此见于正史;但据野史上说:有个姓王的福建人,夜谒金兀术献计,说黄天荡有条通海口的河道,名为老鹳河;湮淤已久。如果能打通这条河道,不愁不能脱困。金兀术大喜厚酬此人,照计而行,竟得北归。

  以古方今,可能也有样一个汉奸,出卖了国家的利益,先普通知日本,江阴水道即将封锁。既然如此,就要防备这个汉奸泄漏重要会议的时间、地点,勾引敌机来轰炸。因此,建议蒋委员长更改会议的时间、地点。于是蒋委员长决定会议时间提前到七点钟,并在一小时以内开完。

  第二天七点钟开会;散会未到八点,空袭警报大作,日本飞机准八点钟飞临南京上空,轰炸目标之一,就是那个特定的开会地点。

  这会是偶然的巧合吗?即使一个脑筋迟钝的人也都不会相信。于是戴雨农下令全面彻查,凡是知道这天上午八点钟在特定地点,有一个军政委员毕集,由蒋委员长亲自主持的重要会议的人,不管他是任何身分,都被监视或跟踪,毫无例外。

  当然,这不是说部长级以上的大员,对国家的忠贞有问题;而是中国的要人,只有忌讳的观念,并无保防的警觉。“这句话不能说,说了会得罪人”,于是守口如瓶;“啊!啊!抱歉,我不能来。明天上午八点钟有个会,是委员长亲自主持,非到不可。这样,九点钟左右,等我从灵谷寺进城,顺路来看你好了。”这平淡无奇的几句话,说是会闯下天大的巨祸,是谁也会嗤之以鼻的事;因此,要人左右若有间谍埋伏,随时都能获得敌人所意想不到的珍贵情报。戴雨农所防的,就是这些人。

  由于黄秋岳兼管国防最高会议及党政联席会议的议事工作,当然亦为被监视的对象;每天有两个人分班看住,尤其是他的活动范围,更为注意的焦点。但经过一星期的跟踪,毫无可疑,每天上班、下班,除了家就是行政院;中午到国际联谊社吃饭,亦是独来独往,从未见他与任何形迹可疑的人接触。

  国际联谊社在新街口附近的香铺营,是跟中央党部、外交部、励志社有关的一个特种勤务单位;顾名思义,可知是为南京的外籍人士,提供一个便利休闲活动,促进中外友谊的公共场所;在朝野一致励行“新生活运动”之际,这里是唯一可开舞会的地方。不过,黄秋岳从没有来跳过舞;他只是中午来吃饭,因为国联谊社餐厅的价格公道,菜也还不坏。

  跟踪的人当然不能进餐厅,而须守候在外进门的大厅,一面设有舒适的沙发,等人或等座位,都在这里休息;另一面餐厅入口之处的壁上,设有一排挂钩,以便悬挂雨衣、帽子之类。跟踪黄秋岳的老张、小侯二人,每次都坐在挂钩对面的沙发上。

  这天负责跟踪的是小候,坐在挂钩对面的沙发上枯守,实在是很乏味的工作;闲得无聊,任何一个不寻常的现象,都能引其它的极大的兴趣。偶然一瞥之间,发现挂钩上两顶呢帽,式样、颜色、质料完全相同;而且有一种感觉;彷佛呢帽在跟他招呼:“喂!你认识我吧?”

  于是他走近了去看,走到一半便想起来了,“这不是黄秘书的帽子吗?”他这样在心中自语,接着便搜索记忆,十几天以来,他想不起黄秋岳戴过另一顶帽子;也没有不戴帽子的时候。

  这就显得有些不寻常了!他又想,夏天常见的帽子,分为两类,一类是草帽,又分软边、硬边两种,软边草帽叫“巴拿马草帽”,由于宋子文常戴的缘故,正在风行;一种是由军盔演变而来的“拿破仑帽”,有白、黄、灰各色,蒋委员长夏天如果着中山装,就常视服装的色调,戴不同颜色的“拿破仑帽”。至于呢帽,虽然跟法兰绒西服一样,夏天亦可穿戴,而毕竟不常见,何以黄秋岳每天必戴?只怕其中另有道理。

  转念到此,心头狂跳;立即作了一个决定,要看这同样的一顶呢帽的主人是谁?因此,等黄秋岳出了餐厅,拿了他的帽子往外走时;小侯一反亦步亦趋的惯例,坐在那里安然不动,视线不离那顶呢帽。也不知等了多少时候,终于看到有个人伸手去取那顶呢帽。此人个子不高,穿一身灰色西服;等他转身过来时,小侯判明了他的国籍,是日本人——日本西服的式样,是全世界最糟糕的;尤其是束腰的皮带,系在肚起以下,更是日本西服的怪模样。

  这个收获太大了。但是,小侯很冷静,世上无巧不成书的事很多;还需要继续求证,因此,他声色不动,只用冷眼观察。

  第二天中午,黄秋岳仍旧戴着那顶呢帽到国际联谊社,进门脱帽,随手往钩上一挂。小侯自左而右看过来,并无相同的帽子,于是只注意门口了。

  过不多久,昨天所见的那个日本人也来了,一看他头上,果然不错,不过,这一回他的帽子挂在别处,并不似昨天那样,并排相悬。

  “到底是不是?”他在心里琢磨,“帽子不在一处,也许人在一处呢?”

  这样转着念头,便慢慢起身;去到餐厅入口之处,有意无意地往里面一看,不由得大失所望,黄秋岳一个人坐一桌,日本人坐在另一桌,而且有朋友在一起,谈笑正欢。

  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他茫然地在想,偶而抬头一望,大吃一惊,黄秋岳的帽子不见了!

  这当然是人已经走了;他直觉地追出门去,左右张望,那里有黄秋岳的影子?内心懊丧无比,“钉梢”会把人钉丢了,这说出去岂不是笑话?

  一步懒似一步地走着,满心烦躁,汗出如浆;小侯整天不快,心里只思念着这件事。

  哪知道“思之思之,鬼神通之”,到得夜深如水的半夜里,方寸之间,突然灵光闪现;恨不得马上天亮,太阳一升,随即高挂中天,好让他跟踪黄秋岳,证实自己的想法。

  想法证实了!黄秋岳帽子不在,人在;那个日本人先离餐厅,戴去了黄秋岳的帽子,然后黄秋岳离去时,戴去了日本人的帽子。前一天就是如此;在不知不觉中,交换了帽子,也就是交换了情报。

  在采取行动之前,必须先取得证据;这个证据且须坚强有力。最须顾虑的是,有没有证据还成疑问,倘或根本没有证据,或者证据不足,而黄秋岳却已经知道有人在打他的主意,那一来不但打草惊蛇,前功尽弃;而且必然引起一场风波。因此,搜集证据的行动,亦必须隐密妥当,以不使授受双方——黄秋岳与那个日本人,都毫无知觉为最理想。

  基于这些要求,小侯的工作同志设计了一个很巧妙的过程;实现此一过程的主要关键,在一样“道具”:照式照样的一顶呢帽。

  这顶呢帽不仅质料,式样、颜色须绝对相同;而且要同样的牌子,同样的尺码。这还不算,还要同样新旧。

  通过国际联谊社管理员的关系,取得了这样“道具”的全部资料;南京还没有这个牌子的呢帽,须到上海采办。买到以后,再要加工“做旧”;经过仔细检点,毫无破绽,可以开始行动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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