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粉墨春秋 | 上页 下页 |
一八七 |
|
何炳贤随身带着许多来自大后方各地,对汪精卫的批评,口诛笔伐,严于斧钺;但在“公馆派”的人看,倒不如平心静气的分析,反能令人折服。 有一本青年党办的刊物,叫做《国论周刊》,因为是友党,认为持论比较客观,其中有一评论汪精卫的文章,格外受到重视;说汪精卫是十足地道的旧式文人,凡是中国旧式文人所易犯的毛病,汪精卫都有。 这些毛病中,最常见的是每每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情感,歌哭无端,忧喜无常。大庭广众之间,尽管大家一团高兴,而他可以忽然忧从中来,不胜其飘零沦落之感。同时旧式文人照例有一种夸大狂,尽管所见所知,平常得很,但总自诩为有甚么独得之秘,因此目无余子,可以把别人特别缩小,而把自己特别放大。气量又狭小,稍不如意,即不胜其悻悻之态。 说得最深刻的是,旧式文人最不宜搞政治,却又最喜欢搞政治,因为中国过去的政治,根本是浪漫的,最合旧式文人的胃口。中国文学缺乏逻辑,所以旧式文人便只有感想,有慷慨、有冲劲,却不长于思考;感觉敏锐,却禁不起刺激。凡此都是最不适宜搞政治的性格;而汪精卫偏偏无自知之明。 许多人觉得这是切中汪精卫病根的话,但没有个人敢跟他说;当然也不会拿这篇文章给他看。但因为有这些评论,以及顾孟余不闻不问,陈公博坚决反对的情形在,所以有些人决定在干部会议中保持沉默,仔细观望。 到会的干部,济济一堂,有五六十人之多。汪精卫的态度很平静,只说为了挽救危亡,不得已挺身出来发起和平运动;对应该不应该“组府”,希望大家发表意见。 等他说完,周佛海一马当先,主张“组府”。首先表示,只要问心真是为了国家,就应当不避嫌疑、不择手段,出而担当大任。他说重庆亦未尝没有人主张和平;而且这种人还不少,不过,他们不敢有所主张,是因为心里存着一种疑惧,日本到底是不是真心求和?倘或能跟日本交涉,取得有利的条件,重庆方面疑虑尽释,响应和平运动的人,将会风起云涌。 最后便提到现实问题了。这么多人从重庆出来,赤手空拳发起和平运动,如果不组织“政权”怎么办?周佛海只说安全没有保障;实际上人人都明白,偏独安全,连生活都成问题。总不能说老由日本人接济;那一来更坐实了汉奸的罪名,而且是日本人“御用汉奸”。 其中确确实实也有怀抱天真的想法,为汪精卫的“理想”所感动,不顾“岁暮天寒,冰霜追逐千万程”来从事和平运动的;此时将周佛海的话仔细体味了一下,不由得大为泄气——事实俱在,搞“和平运动”已变成一种职业;“组府”不过是找个啖饭之地,这跟落草为寇,有甚么两样? 在何炳贤,也发现了一个事先应该想到,而不曾想到的,极现实的大问题:要人家停止“组府”可以;“善后问题”不是凭陈公博一句“我来设法补救”可以解决的。也许来自重庆及其他内地的人,还可以“归队”;在沦陷区就地招兵买马这件事怎么说?如果中止“组府”,由兴亚院拨来的“盐余”,立刻就拿不到了。且莫道“天涯阵阵嗷鸿苦,说与哀蝉傥未谙”;光只眼前,纵有“落叶”作薪,奈何无米为炊;汪精卫总不能与“去潮俱渺”,一走了之。 话虽如此,仍不能作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抗争,何炳贤强调陈公博“国不可分,党必统一”的原则,以为在抵抗外敌侵略时,国内决不能有分裂的现象;而有光荣革命历史的“汪先生”,只发表国是主张就尽够了,决不应该进一步从事于可为举国所误解的工作。 周佛海的辩才也很来得,而且学过唯物辩证法的人,通常都有一套很巧妙的逻辑,只要一不小心,落入对方逻辑的圈套,往往越说越拧,全是对方的理。 所以何炳贤唇枪舌剑,奋勇进攻,仍然无济于事!最后一场无结果而散——所谓“干部会议”,只是一次周佛海与何炳贤的辩论会而已。 铩羽而归的何炳贤,大为丧气;陈公博反倒保持着几分乐观,他安慰何炳贤说:“不要紧!如果我甚么都不参加,我想汪先生还不致于一意孤行。”那知道,上海传来的消息,证明陈公博的想法完全错了。首先是汪精卫由虹口搬到了“越界筑路”的沪西愚园路一千一百三十六弄,住的是前交通部长,贵州人王伯群的房子。王伯群当过大夏大学校长,迎娶大夏校花保志宁,是上海滩上一大艳闻;愚园路的华厦,便是藏娇的金屋;汪精卫假此作公馆,是由大夏校长傅式说居间而借住,还是借日本人的势力强加征用,是一个谜。 传来的第二个消息,更使得陈公博忧心忡忡,汪精卫终于在五月的最后一天,由上海大场机场搭乘日本陆军的专机,飞到了横须贺军用机场,再改坐汽车,直驶东京。除了已正式担任日本与汪精卫之间的联络人,并正式在上海组织了“梅机关”的影佐祯昭,及犬养健以外,还有日本驻华的外交官清水董三、矢野征记,表明这一次汪精卫的东京之行,是日本政府的正式邀请。重庆的《中央日报》发表了第一起谴责汪精卫的文章,说他的行为,与敌机空袭时,在地面施放信号无异。 汪精卫自己的随员,一共五个人,周佛海、梅思平、高宗武、董道宁、周隆庠。一到东京,便安置在日本十大财阀之一的古河虎之助男爵的别墅;唯独高宗武例外,以他有肺病为由,让他一个人住在与“古河矿山”企业有关系的制铁商大谷米太郎的家;这种明显的猜忌,促成了高宗武脱离汪系的决心。 其实,这时候日本的政治气候是很清楚的。继近卫而任首相的平沼骐一郎,是日本法西斯蒂的领袖,一直在想执政,但为曾留法十年,比较具有自由思想的西园寺公爵所抑制;直到这一次军部要推动日德意三国同盟,方始脱颖而出。 平沼的政治资本是陆军的统制派,其中牵线的是统制派巨头小矶国昭,七七事变发生后,正任朝鲜军司令官的小矶国昭,力主扩大;以后陆军推出设置“兴亚院”的计划,本来预定由小矶去主持;近卫一看不妙,抢先发表指挥金山卫登陆的皇道派要员,柳川平助中将为兴亚院总务长官,藉以阻止陆军推荐小矶。但平沼组阁,小矶一跃而为拓务大臣,成了兴亚院的主管机关。 至于蝉联陆相的板垣,受制于次官东条英机;石原莞尔被逐出参谋本部,在关东军司令部当副参谋长;七七事变“不扩大派”的多田骏孤掌难鸣。就在这样的态势之下,汪精卫仍不肯知难而退;但事实上是骑虎难下。 未与官方接触以前,首先要“拜码头”。汪精卫跟日本人的关系不深,但有个人不能不拜访,那就是国父的老友头山满。 头山满出生于福冈藩士家。明治维新后,属于所谓“不平的士族”。萨摩系的领袖西乡隆盛,为了转移不平士族的注意力,倡导“征韩论”;但为大久保利通,木户孝允等人所反对,因而引起“西南战争”;西乡隆盛兵败切腹自杀。不平的士族越发不平,要求开设国会,让民众亦有参与政治的机会。这个运动早在“西南战争”以前便已流行,倡导最力的是土佐藩士出身的板垣退助,明治七年首创“爱国公党”,为日本破天荒的第一个民主政党。 不久,“爱国公党”在党政者的压迫之下不得已而解散;板垣退助回老家高知县另创“立志社”;一时民间政治社团,风起云涌,由土佐流行至各地;头山满与平冈浩太郎所组合的是“向阳社”,后来改名“玄洋社”。初意倡导民权;后来渐渐变质,成为一个极右派的组织,主张对韩国及中国扩张;主要的原因是,国会开设以后,玄洋社获得了北九州的煤矿经营权——民权与特权是极不相容的;玄洋社为了保护他们的特权,便不能不与军阀勾结。同时煤与铁是不可分的,炼钢事业发达,煤矿才能大量开采,煤价亦可提高;而炼钢事业要发达,就必须多造枪炮;枪炮要有出路,便只有发动侵略,制造战争。大仓喜八郎的八幡制铁所,恰是北九州工业的重镇;它也正就是头山满与大仓喜八郎合作的结晶。 日本人向来喜欢推行“两岸外交”,政府如此,民间亦然。头山与大仓的“国民外交”,殊途而同归于“大陆政策”,大仓联络盛宣怀,头山则结交革命志士。但他不肯出面,因为一则由倡导民权而把持特权,自觉无颜见人;二则他必须隐瞒与大仓的关系,亦就是掩护大仓在中国的工作。如果盛宣怀知道大仓喜八郎的伙伴头山满是革命党的同情者,那就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汉冶萍公司与八幡制铁所打交道了。 但头山满的时代,其实早就结束了;因此对汪精卫根本不能有何助力。甚至跟日本首相平沼骐一郎的会谈,除了获得了一句“继承近卫内阁的精神、予以协助”的空头保证以外,亦别无收获。 |
虚阁网(Xuges.com) |
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