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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五


  伊东诊察得很仔细,但牙根已经化脓,除却拔除病牙以外,别无他法。吴佩孚怕疼,不肯拔;于是只有吴夫人婉言来相劝了。

  吴夫人姓张,是姨太太扶正——“三不主义”是吴佩孚得意以后的话。武汉兵败为杨森迎回四川作客时,寄情翰墨,画竹作诗;更由“三不”而扩大为“四不”,自署“四不老人”,曾写了一副对联明志,上联是说得意时不占地盘不纳妾;下联表示失败后不住租界不出洋,显出他是富贵不能淫;威武不能屈;贫贱不能移的大丈夫。至于扶正的张夫人,相从于贫贱,等于糟糠之妻;依俪之情甚笃,在她好言抚慰,还提到关公刮骨疗毒的故事;吴佩孚终于同意,拔除病牙。

  但是病牙虽去,牙根化脓如故;肿既未消,痛则更甚。问到伊东,他说病根甚深,心急不得。也有人劝吴佩孚,七年之疾求三年之艾;又说“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”,务必宽心。

  话是不错,只是俗语说得好“牙疼不是病;疼死无人问”;吴佩孚日夕呻吟,“八大处”人心惶惶,都快发疯了。

  这样过了三天,吴佩孚于昏迷状态;症象险恶万分。病急乱投医,打听得一个名叫秩田的日本医生,治牙颇有名气;便派人去说了病状,请来诊治。秩田来到吴宅,带了两名助手,一名护士,好些医疗器,包括开刀用的特殊照相设备在内。

  一到吴家,先将灯光器材布置停当,然后略略察看了病状;秩田极有把握地说:“非开刀不可了。”

  六神无主的吴太太茫然地问:“不开刀呢?”“不开刀性命不保。”

  吴太太还待找人商量;秩田已不由分说,载上橡皮手套,操刀上前;在吴太太及亲友紧张的视之下,突然红光闪现,吴佩孚口中喷血如箭,一声惨号,浑身抽搐,很快地双足一挺,一颗半明不灭的将星,终于不明不白地陨落了。

  吴太太既痛且惊,抚尸大哭;跳着脚喊:“把大门关起来!宰这几个日本鬼子。”

  “八大处”的人,自然亦是群情汹汹。齐燮元恰好在场,一看要闯大祸,不能不出面力劝;秩田跟他的助手护士,在乱糟糟一片喧嚷中,抱头鼠窜,溜之大吉。

  吴佩孚真正的死因,是个疑案;一说是日本军方认为他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,所以先派伊东将他的臼齿弄坏,然后再指使秩田下手,送了他的老命。不过,他这一死,毕竟克保晚节,蒋委员长特地发表唁电,政府亦明令褒扬;其时正在日汪密约已有成议,而杜月笙为了高宗武迷途知返,正在安排他悄然脱走之时。

  不久,定名为《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》的日汪密约,终于在上海签了字。“中日关系”进入一个新的阶段;日本外务省派出一名高级官员,以私人身分来华作广泛而秘密的调查。此人名为须磨弥吉郎,在担任外务省情报部长之前,是驻南京的总领事,一个相貌长得跟土肥原很像的阴谋家。腾笑国际的“藏本事件”,便是他的“杰作”——须磨受日本军阀的指使,命副领事潜到南京郊外自杀,以便在中国的首都制造借口,派兵登陆。结果藏本惜生不死,而为戴笠所派出去广泛搜索的工作人员所寻获,把戏拆穿,国际间引为笑谈。

  【第三部 第十二章 卿本佳人】

  但须磨有个真正的杰作,是用威胁利诱的手法,在行政院最机密的部门,部署了一名间谍。此人名叫黄秋岳,是福建诗坛继陈石遗而起的名家,与梁鸿志气名。但在北洋政府时代,并不如梁鸿志那样飞黄腾达。北伐以后,一直在中枢供职;官拜行政院机要秘书,颇为汪精卫所赏识;有个儿子在外交部当科长。

  说起来际遇并不算得志,亦决不能说是失意;坏是坏在有个善于挥霍的姨太太,所以简任秘书的待遇,加上中枢机要人员的津贴,收入虽不算少,却常常闹穷。

  因此,须磨得以乘虚而入。他出身于东京帝大英文科;在华多年,对于中国的文化艺术,亦颇有研究,据说譬如山就是他捧红的。黄秋岳诗文皆妙,腹笥甚宽;须磨居然有资格常跟他谈文论艺,且又常有馈赠,食物玩好之类,岁时不绝,因而结成深交。

  私交之外,更有公谊;由于黄秋岳掌管院会纪录,所以须磨常常写信跟他打听消息。不过决非探听机密;凡是提出的问题,都是第二天就会见报的消息,了无足奇。须磨不过早一天知道而已。

  有一天,须磨折简相邀,入席以前,先有一番叙说;须磨率直问道:“黄先生,听说你的经济情况很不好?”

  黄秋岳忸怩地答说:“既然是老朋友,我亦不瞒您说,我有两个家;小妾花钱又漫无节制,以致捉襟见肘。”

  “我很想帮黄先生一个忙。”须磨取出一张支票,摆在茶几上;面额是五万元,“请收下。”

  “这,这不敢当。”黄秋岳说:“我们中国有句俗话,无功不受禄。朋友纵有通财之义,亦决不能受此厚赐。”

  “黄先生,打开天窗说亮话,我亦没有资格拿几万元送朋友;你说无功不受禄,只要肯帮我们一点忙,不就可以安心收下了吗?”

  黄秋岳不知道这笔钱来自日本的大藏省;还是日本喜欢做中国关系的财阀?涸辙之鱼看到这一汪清水,自不能无动于中;沉吟了好一回问道:“不知道要我帮一些甚么忙?”

  “很简单。请你把每一次‘阁议’的内容告诉我。”

  须磨口中的“阁议”,即是行政院院会;黄秋岳当即答说:“能公开的,自然可以公开——”

  须磨抢着说道:“不能公开的,也要公开。”

  “那,那万万不行。”

  “有甚么不行为一定行!”须磨开始暴露狰狞面目,斗鸡眼、鹰爪鼻,加上鼻下那一小撮黄胡子,望而令人生畏,他的语气忽又一变:“黄先生,你别怕!我们收集情报,亦不过备而不用;而且‘阁议’亦不会有多大的机密。与会人员甚多,泄漏了亦不见得是你。”

  “话是不错。但我的良心及职务,都不容许我这么做。”

  “事实上你已经在做了;而且早就在做了。”

  黄秋岳愕然,“这是怎么说?”他问:“如果我做了,我自己怎么不知道?”

  须磨且不作声,从写字台抽斗中,拿出一大迭黄秋岳的亲笔信,“这不就是你的成绩。”他说,“既然已经帮忙了,就不妨帮到底。”

  黄秋岳大惊失声,急忙分辩,“这都是可以见报的东西,毫无机密可言!”

  “黄先生,你外行!”须磨答说:“是否机密,要由我们来判断;而且机密与否,要看时效。早一刻知道是机密,迟一刻知道,就不是机密。事实上,你写给我的信,对于‘三宅板’已作了很大的贡献。”

  “甚么‘三宅板’?”

  “喔,对不起。”须磨笑着道歉:

  “陆军省在东京三宅板;所以我们惯以这个地名,作为陆军省的代名词。”

  听到这里黄秋岳如当胸着了一拳、双眼发黑,倒在沙发上好久都作不得声。

  “黄先生”须磨倒了一杯白兰地,递到他手里,“定定心!慢慢想。我保证跟你充分合作;希望你也采取同样的态度。”

  “如果,”黄秋岳很吃力的说:“如果我拒绝呢?”

  “拒绝的后果是:身败名裂。不要做这种傻事!”

  由此开始,须磨展开了威胁利诱,交替为用的手法;一步紧、一步松;而下一步更紧,他不但要求黄秋岳在接到他所提出的问题以后,必须予以满意的解答,而且间接要获得外交部的情报,也就是将黄秋岳的儿子也要拖下水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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