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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三


  “临时和维新两个既成政府的人士,忍受诽谤来促进日华和平,如果一日全部取消,在日本觉得过意不去。”板垣提议:“可否把临时政府改为政务委员会,维新政府改为经济委员会,作为局部处理中日关系事项的机构?”

  “华北政务委员会”原有这样的组织,汪精卫认为不妨“恢复”;但对“维新政府”改设“经济委员会”却不能同意,因为这是“新中央”的命脉。不过他答应将来会延纳“维新政府人士”,参加“政府”。

  此外还谈到“国旗”问题等等,事实上是细节,有没有结论,无关宏旨。汪精卫的“希望”未曾获得日本的答复,失望异常;与周佛海、梅思平及影佐商量下来,决定留周佛海在日本继续交涉,他要到北平悄悄走一趟,跟日本人所看中的吴佩孚会一次面,看看有没有藉“合作”来打开困境的机会。

  * * *

  北洋政府的“孚威上将军”吴佩孚,从北伐成功以后,便住在北平“什景花园”,保持着“四照堂点兵”时代的编制,设有空头的“八大处”——参谋、秘书、副官、军法、军需、交通、交际、总务共八处;上上下下照旧称他“大帅”。

  不过虽有“八大处”,无公可办,未免无聊;为了排遣寂寞与北洋时代有名的亲日派陆宗舆,发起组织“红B字会”,家中各设乩坛,供奉孔子、释迦牟尼、老子、穆罕默德、耶稣,称为“五教神位”,经常请神降坛,指点休咎。这样混到了七七事变,北平沦陷,临时联合政府成立;照日本人的意思,要请两名“最高顾问”,人选一文一武,文的是袁世凯、徐世昌、段祺瑞所赏识的曹汝霖;武的是吴佩孚。

  吴佩孚向持“三不主义”,不住租界、不出洋、不娶姨太太。因此大家总以为他绝不会就此伪组织的“最高顾问”,哪知不然,他竟接受了聘书。

  这个“最高顾问”是有给职,不止于只送有名无实的车马费。担任“政委会委员长”的王克敏,定“最高顾问”的月薪为一千元,日本方面认为太少。于是王克敏征询曹汝霖的意见,他表示一千元也罢。问到吴佩孚,他说不够;事实上确是不够,因为他有“八大处”要开销。结果是一样职务,两样待遇,曹汝霖一千元;吴佩孚三千。

  不久,发表吴佩孚为“开封绥靖主任”。吴佩孚一生事业最发皇的时候,便是在“八方风雨会中州”的河南;日本人的用心是,知道吴佩平常有老骥伏枥之叹,想藉此唤其它的回忆,毅然出山,便可拖他下水。他部下的“八大处”,更希望他“移师”开封,就不必每月只领封在红封袋里,不论官兵,一律大洋五元的军饷了。

  只是吴佩孚想练兵、带兵,恢复他“百世勋名方过半”的未竟事业,这个念头虽从未断过;而“汉奸”这个头衔,到底难以消受,所以一任部下絮聒,只是充耳不闻。

  当然,他也不会公然表示不说就;问题亦就在事变既起,河北省主席于学忠每月的接济,已经断绝,要靠“最高顾问”三千元的月薪过日子,态度上硬不起来。

  就在这僵持的情势中,汪精卫从空而降;一下飞机,便被接到铁狮子胡同一座有名的大第——作为明清两朝国都的北平,宏敞豪华的“大宅门”不知凡几;偏偏短时下榻,就会在这一所能引起汪精卫无穷沧桑之感的巨宅,真是冥冥中不可思议的安排。

  这所住宅,曾见诸吴梅村的诗篇:“田家铁狮歌”;田家指崇祯田贵妃的父亲田宏遇;铁狮正就是铁狮子胡同命名的由来。田家旧居不知几度易手,入民国后为顾维钧所得。中山先生应段祺瑞之邀北上,北洋政府即以顾宅为行馆;汪精卫当时是中山先生的随员,在这里住过好几个月,中山先生病殁于此;汪精卫代草的遗嘱亦产生于此,但是,遗嘱中谆谆教诲,指示后起者所当全力追求的“自由平等”以及“废除不平等条约”的精神,在这里不但荡然无存;而且正受到最大的侮辱,因为这里是日本人的“北京城防司令部”;司令是山下奉文少将。

  一方面由于汪精卫本人的要求,希望此行尽可能保持秘密;另一方面是陆军省特别下令,务必保护汪精卫的安全,因此在天津的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寺内寿一大将,指令山下奉文为汪精卫的临时保护人。山下奉文是日本陆军的“皇道派”;此派反对扩大事变,主张与重庆直接谈和,对于“统制派”打算利用汪精卫作为进一步侵略的工具,岂不以为然;因此,山下奉文以安全为理由,禁止汪精卫外出,用意在限制他的活动。

  铁狮子胡同与什景花园都在东城,但以山下的禁令,咫尺竟如蓬山。汪精卫无奈,辗转托赵叔雍去看吴佩孚,希望吴佩孚到山下的司令部来见一面。

  这赵叔雍是江苏常州人,他的父样叫赵凤昌,与张謇是好朋友,赵凤昌又是张之洞幕府中的红人,后来为徐世昌所延揽,到过东三省,足迹与交游俱广,与吴佩孚亦很熟;赵叔雍以年家子的身分去看吴佩孚,是可以无话不谈的。

  赵凤昌在清末是有名的策士;但赵叔雍笔下虽还不坏,办事却很颟顸,更不善词令,以致于把话说僵了,惹得吴佩孚大为不满。

  “甚么话!”这是他失意以后才有的口头禅,“中国古礼,行客拜坐客;我吴某人虽卑不足道,也断断没有移樽就教之理。何况是日本人的司令部;我去了叫山下以何礼待我为甚么话!”

  于是汪精卫再次向山下奉文要求,允许他去什景花园;山下一口拒绝,汪精卫无奈,怏怏南归,到了上海,仍不死心,亲笔写了一封信,派赵叔雍专程北上面投;信中除了仰慕恭维以外,主要的意思是两句话:“非恢复和平,无以消除共祸,外应世界大势;非组织统一有力自由独立之政府,无以奠定和平。”至于希望吴佩孚参加“政府”的意思,却不便冒昧出口;交代赵叔雍,相机试探。

  鉴于上次任务之未达成,赵叔雍这一回格外小心;呈上书信以后,盛道汪精卫对于吴佩孚的忠义及用兵,倾倒备至,衷心希望有所教益。

  “日本的情形,我很清楚。”吴佩孚说:“从甲午年大败,一直到九一八事变,都是隐忍因循,长了日本军人的骄气,积渐而有七七事变。平心而论,也不能怪蒋奉化,国运如此,可发一叹。”

  “是,是。”赵叔雍想了一下,将话题引到合作问题上去:“不过,人定亦可胜天;和平要靠自己去求,否则不会平空而至。汪先生的本意是但求有益于国,任何艰险,皆所不计;不过个人力量有限,要找一位同样具有绝大抱负的伟人,同心协力挽回狂澜。环顾海内,认为只有大帅是第一人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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