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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二


  在何炳贤,也发现了一个事先应该想到,而不曾想到的,极现实的大问题:要人家停止“组府”可以;“善后问题”不是起陈公博一句“我来设法补救”可以解决的。也许来自重庆及其它内地的人,还可以“归队”;在沦陷区就地招兵买马这件事怎么说?如果中止“组府”,由兴亚院拨来的“盐余”,立刻就拿不到了。且莫道“天涯阵阵嗷鸿苦,说与哀蝉傥未谙”;光只眼前,纵有“落叶”作薪,奈何无米为炊;汪精卫总不能与“去潮俱渺”,一走了之。

  话虽如此,仍不能作明知岂不可为而为之的抗争,何炳贤强调陈公博“国不可分,党必统一”的原则,以为在抵抗外敌侵略时,国内决不能有分裂的现象;而有光荣革命历史的的“汪先生”,只发表国是主张就尽够了,决不应该进一步从事于可为举国所误解的工作。

  周佛海的辩才也很来得,而且学过唯物辩证法的人,通常都有一套很巧妙的逻辑,只要一不小心,落入对方逻辑的圈套,往往越说越拧,全是对方的理。

  所以何炳贤唇枪舌剑,奋勇进攻,仍然无济于事!最后一场无结果而散——所谓“干部会议”,只是一次周佛海与何炳贤的辩论会而已。

  铩羽而归的何炳贤,大为丧气;陈公博反倒保持着几分乐观,他安慰何炳贤说:“不要紧!如果我甚么都不参加,我想汪先生还不致于一意孤行。”哪知道,上海传来的消息,证明陈公博的想法完全错了。首先是汪精卫由虹口搬到了“越界筑路”的沪西愚园路一千一百三十六弄,住的是前交通部长,贵州人王伯群的房子。王伯群当过大夏大学校长,迎娶大夏校花保志宁,是上海滩上一大艳闻;愚园路的华厦,便是藏娇的金屋;汪精卫假此作公馆,是由大夏校长傅式说居间而借住,还是借日本人的势力强加征用,是一个谜。

  传来的第二个消息,更使得陈公博忧心忡忡,汪精卫终于在五月的最后一天,由上海大场机场搭乘日本陆军的专机,飞到了横须贺军用机场,再改坐汽车,直驶东京。除了已正式担任日本与汪精卫之间的联络人,并正式在上海组织了“梅机关”的影佐祯昭,及犬养健以外,还有日本驻华的外交官清水董三、矢野征记,表明这一次汪精卫的东京之行,是日本政府的正式邀请。重庆的 《中央日报》发表了第一起谴责汪精卫的文章,说他的行为,与敌机空袭时,在地面施放信号无异。

  汪精卫自己的随员,一共五个人,周佛海、梅思平、高宗武、董道宁、周隆庠。一到东京,便安置在日本十大财阀之一的古河虎之助男爵的别墅;唯独高宗武例外,以他有肺病为由,让他一个人住在与“古河矿山”企业有关系的制铁商大谷米太郎的家;这种明显的猜忌,促成了高宗武脱离汪系的决心。

  其实,这时候日本的政治气候是很清楚的。继近卫而任首相的平沼骐一郎,是日本法西斯蒂的领袖,一直在想执政,但为曾留法十年,比较具有自由思想的西园寺公爵所抑制;直到这一次军部要推动日德意三国同盟,方始脱颖而出。

  平沼的政治资本是陆军的统制派,其中牵线的是统制派巨头小矶国昭,七七事变发生后,正任朝鲜军司令官的小矶国昭,力主扩大;以后陆军推出设置“兴亚院”的计划,本来预定由小矶去主持;近卫一看不妙,抢先发表指挥金山卫登陆的皇道派要员,柳川平助中将为兴亚院总务长官,藉以阻止陆军推荐小矶。但平沼组阁,小矶一跃而为拓务大臣,成了兴亚院的主管机关。

  至于蝉联陆相的板垣,受制于次官东条英机;石原莞尔被逐出参谋本部,在关东军司令部当副参谋长;七七事变“不扩大派”的多田骏孤掌难鸣。就在这样的态势之下,汪精卫仍不肯知难而退;但事实上是骑虎难下。

  未与官方接触以前,首先要“拜码头”。汪精卫跟日本人的关系不深,但有个人不能不拜访,那就是国父的老友头山满。

  头山满出生于福冈藩士家。明治维新后,属于所谓“不平的士族”。萨摩系的领袖西乡隆盛,为了转移不平士族的注意力,倡导“征韩论”;但为大久保利通,木户孝允等人所反对,因而引起“西南战争”;西乡隆盛兵败切腹自杀。不平的士族越发不平,要求开设国会,让民众亦有参与政治的机会。这个运动早在“西南战争”以前便已流行,倡导最力的是土佐藩士出身的板垣退助,明治七年首创“爱国公党”,为日本破天荒的第一个民主政党。

  不久,“爱国公党”在党政者的压迫之下不得已而解散;板垣退助回老家高知县另创“立志社”;一时民间政治社团,风起云涌,由土佐流行至各地;头山满与其冈浩太郎所组合的是“向阳社”,后来改名“玄洋社”。初意倡导民权;后来渐渐变质,成为一个极右派的组织,主张对韩国及中国扩张;主要的原因是,国会开设以后,玄洋社获得了北九州岛的煤矿经营权——民权与特权是极不相容的;玄洋社为了保护他们的特权,便不能不与军阀勾结。同时煤与铁是不可分的,炼钢事业发达,煤矿才能大量开采,煤价亦可提高;而炼钢事业要发达,就必须多造枪炮;枪炮要有出路,便只有发动侵略,制造战争。大仓喜八郎的八幡制铁所,恰是北九州岛工业的重镇;它也正就是头山满与大仓喜八郎合作的结晶。

  日本人向来喜欢推行“两岸外交”,政府如此,民间亦然。头山与大仓的“国民外交”,殊途而同归于“大陆政策”,大仓联络盛宣怀,头山则结交革命志士。但他不肯出面,因为一则由倡导民权而把持特权,自觉无颜见人;二则他必须隐瞒与大仓的关系,亦就是掩护大仓在中国的工作。如果盛宣怀知道大仓喜八郎的伙伴头山满是革命党的同情者,那就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汉冶萍公司与八幡制铁所打交道了。

  但头山满的时代,其实早就结束了;因此对汪精卫根本不能有何助力。甚至跟日本首相平沼骐一郎的会谈,除了获得了一句“继承近卫内阁的精神、予以协助”的空头保证以外,亦别无收获。

  原来日本对汪精卫的基本态度,已经在“五相会议”中作成了决定,他并不是日本唯一愿意“合作”的对象;所看中的目标,至少还有一个吴佩孚。同时,日本绝不希望汪精卫组织“统一政府”,而以南北分治为原则;北尤重于南,日本“以华北为日、支两国国防上、经济上的强度结合地区”。换句话说:始终不脱统制派预定的步骤,先是“满蒙分离”;继之吞食华北五省。此外,还有一个原则,不论汪精卫还是吴佩孚组织新中央政府,必须先接受“日支新关系调整方针”。

  因此,汪精卫此行要想有具体结果,非得跟陆军打交道不可。经过影佐奔走,陆相板垣征四郎决定和汪精卫作一次会谈。事先,汪精卫提出一个名为“关于尊重中国主权之希望”的文件,希望“中央政府”中不设顾问;军事方面的顾问,不限于日本将领,亦可起用德意两国人;以及日本在占领区内所接收的中国公私有财产一律发还。

  但在会谈时,板垣对这个文件根本不作答复;反提出好些问题,要汪精卫解答。

  “过去一国一党主义的弊害,可否藉此机会作一个清算?”

  板垣是指执政的国民党;汪精卫以“国民党元老”自居,理当对所谓“一国一党主义的弊害”这句话有所辩解,但他却是这样回答:“我赞成。这次组织政府,我准备网罗国民党以外的各党各派,以及无党无派人士参加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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