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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五


  在香港的杜月笙,对张啸林的一举一动,无不关心。虽知他是自我陶醉,但亦不能不防他愈隐愈深,不克自拔。不过杜月笙亦深知张啸林是不容易劝醒的,唯一的办法是把他“架空”,只要对狗头军师俞叶封提出警告,张啸林就搞不出名堂来了。

  因此,他派人传话给俞叶封,请他悄悄到香港去一趟,有话要问。俞叶封不敢不去;同时也知道要问的是甚么话,预先作了准备。

  “听说啸林要去当甚么‘浙江省长’;你不是‘秘书长’就是‘民政厅长’。可有这么一回事?”

  “那里有这回事?”俞叶封答说:“那是大家‘吃他的豆腐’!杜先生,你倒想,‘张大帅’满口‘妈特个×’;像不像个‘省长’?”

  杜月笙笑了,“啸林真要做了‘省长’,”他说:“不知道是怎么个样子?”

  “那还不是‘噱头造反’,笑话比‘韩青天’还要多!”

  笑话说过了,杜月笙招呼一声:“叶封兄,你请过来。”

  杜月笙将俞叶封带到专供密谈的套房中,未曾开口,先长叹一声;神情抑郁,似乎有万语千言,不知从何说起之慨。

  见此光景,俞叶封不由得心想,上海几件制裁汉奸的案子,如陆连奎之死于非命等等,都有杜门子弟参预,当然也与杜月笙有关。何不趁此机会,动之以情;能够有他一句

  “放你一马”这句话,岂不就等于有了一道免死的“丹书铁券”?

  主意一定,随即开口:“杜先生,你跟‘张大帅’二十几年的老弟兄;情分不比寻常。他的脾气,没有比杜先生再清楚的;发发牢骚,吹吹牛是有的。倘说要落水,是决不会有的事;就是他愿意,我也会拉住他。不过上海的情形不比从前了;说句老实话,日本人当道,不能不敷衍敷衍。如果外头起了误会,自伙淘里搞出笑话来人家看;那也伤了杜先生的面子。”

  “我是最要面子的人。不过现在的面子,不是甚么排场讲究,衣着风光能够挣得来的!现在是全中国的一个大面子;要叫东洋赤佬撕破了。你回去跟啸林说,如果他愿意到香港来,我包他有面子;如果不愿意来,就像黄老板那样,不给日本人面子,其实就是自己挣面子。至于自伙淘里闹笑话?这话要看怎么说法?我想,在外头跑跑的人,做事一定有分寸的。”

  终于有了最后的那句话!在俞叶封听来,意在言外,所谓“有分寸”即是“光棍只打九九,不打加一”,不管怎么也不会下辣手。

  于是他神色凛然地答说:“杜先生真是大仁大义!这番话我一定只字不漏,说给‘张大帅’听。总而言之,言而总之一句,我既然来过了,杜先生就可以放心了。”

  * * *

  俞叶封自以为杜月笙已经中了他的缓兵之计,绝无性命之忧;倘或认为他行动越轨得过分,亦会先提出警告,到那时候再来“煞车”也来得及。

  至于对啸林,他当然不会说真话;只说杜月笙劝他最好像黄金荣那样,连大门都不要出。

  话还没有完,张啸林已连连冷笑,“月笙真是鬼摸头!他自以为像煞是个人;人家看起来还不是‘撩鬼儿’出身?”他说:“我为啥大门不出?我喜欢到那里!就到那里!妈特个×,那个敢管我?”

  “本来嘛,就算不跟日本人一淘,也不必连大门都不出。倒像怕了甚么人似地,不是笑话!”

  “我倒偏要跟他赌口气!”张啸林说:“他叫我不出大门,我索性走远一点。你打电话给虹口宪兵队,说我要到杭州转莫干山,叫他关照北站,替我弄节‘花车’。”

  由于土肥原的关照,张啸林要在这方面出出风头、摆摆架子,是轻而易举之事;闸北的日本宪兵队同意通知车站,为他挂一节“蓝钢车”,不过附带提出一个警告:张啸林到了杭州,尤其是到了莫干山,安全方面恐有问题。“皇军”无法负保护之责。

  这一来,色厉内荏的张啸林,便处在一种非常尴尬的情势之中,俞叶封便替他找个“落场势”,有一番话说。

  “安全不安全,保护不保护,都在其次。”他说:“现在事情正在要紧关头,实在也离不开的。再说,你一上莫干山,大家以为你的兴致没有了;人心一散,再收拢来很费事。我看,你是脱不了身的。”

  “唉!”张啸林叹口气,“脱不了身,只好算了。”

  张啸林一口气又添了四个“保镖”,因为自德国驻华大使托德曼调停中日和平失败,政府迁至重庆以后,对敌后工作重新作了部署;军统以香港为指挥中心,在杜月笙的全力之下,肃奸工作,有声有色,足以使热中之徒胆寒。

  第一件大案是唐绍仪死于藏在花瓶之中的利斧之下;下手的是当时尚未投到七十六号的林之江。第二件大案是,“维新政府”的“外交部长”,曾当过驻法公使的陈超,亦在寓所被刺;第三件大案,也是“维新政府”的要员,正在角逐浙江省长的“绥靖部长”周凤歧,在亚尔培路寓所送客出门时被枪杀。

  此外是新闻文化界,由于一枝笔对民心士气的影响极大,所以是军统格外注意的对象。其中两个人之被制裁,最使人瞩目,一个是余大雄;一个是蔡钓徒。

  自北伐前后到抗战,上海租界中最著名的一张小报,即为余大雄所有;这张报是三日刊,因而取名为《晶报》,当时第一流的斗方名士、洋场才子,以及具有特殊身分的闻人,诸如袁寒云、步林屋、毕倚虹等等,无不为余大雄罗致为基本作者;内容在北里艳屑、阛阓秘闻、军阀逸事、胜国遗韵之外,兼谈文史掌故、金石书画,不但言之有物,而且文字雅驯,确是第一的消闲读物;因此, 《晶报》在对社会的影响力方面,绝不可轻视。

  因为如此,当余大雄为日本特务所收买,《晶报》渐有为敌张目之势时,军统决定加以制裁。平时“维新政府”及其它“新贵”的大本营,是矗立在北四川桥边的新亚酒店;余大雄亦住在那里。有一天为人发现,已被斩毙在浴缸之中。

  蔡钓徒是加入黑社会的文化流氓,利用他所办的一张《社会日报》,敲诈勒索、颠倒黑白,无恶不作;因此,他的死状最惨,被枭首以后,还将他的脑袋挂在法租界的电线杆上示众。

  及至公共租界总探长陆连奎,在他独资所设的中央饭店被刺,便有人警告俞叶封,说是杜门弟子一个姓陈的下手;当然是杜月笙所同意的。陆连奎也算“自己人”,居然性命不保,看起来杜月笙大义灭亲,只有国家,没有“自己人”了。劝俞叶封跟张啸林迷途知返,及早回头。

  能这样进忠言人,自然是很够交情的朋友;但劝不醒俞叶封,他说杜月笙还是重情面的;至于陆连奎之见杀,是因为过去得罪了国府要人之故。张啸林对国府要人是无不尊敬的;与陆连奎的情形不同。若说杜月笙会准他的门下杀张啸林,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;否则就是决不会有的事。

  * * *

  决不会有的事,终于发生了。新艳秋与俞振飞初度合作的这一局,最叫座的一出戏是全本《连环计》。俞振飞的吕布,工力自然不及翎子生第一的叶盛兰;但像《白门楼 》那样,一出场来个金鸡独立唱完大段“二六”,俞振飞自是相形见绌;至如跟貂蝉的对手戏,叶盛兰亦有不及俞振飞的风流潇洒之处。就因为这出戏中,俞振飞个人亦有相当号召力,所以每演必满。

  当然,在俞叶封眼中,只有新艳秋,没有俞振飞。这出戏他总看过七八回了,未免生厌;不过场不能不捧,为的是要新艳秋在台上能看到包厢中有他。至于他是不是在看戏,却无关紧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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