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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〇


  “这——”林之江踌躇着说:“我没有路,也不知道怎么拦?”

  由于林之江这一问,周老板透露了许多内幕;也反映了一种过去所没有过的现象——沦陷区内百分之九十几的中国人希望抗战胜利,蒋委员长重回南京;但这一天是那一天,却谁也说不出来。因此,除了间关万里回到大后方以外,走不了的人便只是耐心守着漫漫长夜。但这两三个月以来,尤其是在一张“中央储备银行”的钞票花纹中,发现了“中央马上来”的字样以后,谈论何时“天亮”,是至亲好友间茶余酒后的最佳话题。

  但这个话题在有些场合是忌讳的,那就是当有真正汉奸在座时。沦陷区的人,对汉奸的定义,与大后方不同;大后方是从法律的规定去认定,在沦陷区却须看事实,一种是“皇军”到处,首先拿着白起子去欢迎的“维持会长”;一种是确确实实为了利欲熏心,去替日本人服务的大汉奸,一种是恶名昭彰,甘为日本宪兵鹰犬的密探、翻译。除此以外,在汪政府做个中下级职员,完全为了糊口之计的人,他们自道是“饭奸”;旁人亦持同样的看法,并无丝毫岐视之意。

  热烈谈论蒋委员长又发表了甚么谈话;麦克阿瑟已经打到那里,这些深夜从短波无线电中收听来的消息的人,多半是“饭奸”。至于真正的汉奸,有些是表面故作镇静,表示问心无愧;有些绝口不提,彷佛胸有成竹,其实内心无不恐惧,日夕萦绕在脑海中的一个念头,便是如何免祸。

  这有好几种做法,公认为最正当的做法是改过自新,将功赎罪;也就是说,自动变为政府的“地下工作”人员。次一等的,结纳一个“重庆来的”人,以为护身符。再有一种是悄悄地转移财产,迁地为良;或者仿狡兔之三窟,另外经营一两个秘密的存身之处。

  因为如此,便应运而生了好些神秘身分的人;以前是沦陷区常见的人,消失了一段时间以后,突然间又现身了。高谈阔论,尽是些沦陷区所听不到的“秘辛”——因为他们所谈论的人物,不在重庆,便在华盛顿,或者印度,都是沦陷区报纸上所见不到的名字。这些人愈是在“高等”的场合,愈受人注目;然后,便有人悄悄登门拜访,送上一份重礼,卑词表示仰慕。

  这样交往了一两次,交情套得近了;方始吐露肺腑,自道岂不得已,为人“拖下水”去,如今悔之莫及。希望能够“仰仗大力”,获得庇护。当然,这时候送的礼,就不是火腿之类的贵重食品了;而是贵重的黄金、美钞。

  这此情形,林之江也知道;但他不知道的是,敌后和重庆都派有地下工作人员在沦陷区活动。由于从后方和敌占区派来的人,都能说会道,所以听信的很多。

  有个“粮官”,官卑职小,但在配给“户口米”上动了手脚,积少成多,发了大财。此人精于赏鉴;沦陷区中许多旧家,为生活所迫,将家藏的法书名画,取出来换米,此人收藏得不少;最近亦是受了一些“勾魂使者”的引诱,预备尽携所有悄悄出洋,目的地是中立的瑞士,其中颇多罕见的精品;周老板觉得“国宝”流失国外,令人痛心,如果林之江愿意采取行动,他可以打听到走私的详细情形,以便拦截。听完以后,林之江答说:“等你将详细情形打听清楚,我再来研究。不过,既是敌后派来的人,不会勾引人家;这里面的曲折,请你要弄清楚。”

  “当然,当然。”

  “酒醉饭饱要告辞了。”林之江又对虞亚德说:“你到那里,我送你。”

  虞亚德还是有话要跟他谈,就随便说了个地方;目的是共一段路程。林之江这部汽车是英国式,司机与后座之间,有玻璃隔断;虞亚德说话不须顾忌,便又提到了卖假画“劈靶”这件事。

  “我讲过了,我是挑你发个小财;你不必再说下去了。不过,我还是希望你来帮我的忙。”林之江说:“我不是要你到局里来,是私人帮我忙;有甚么消息,替我打听打听,或者我有甚么不便出面的事,请你替我办一办。”

  “如果是这样,我当然应该出力。”

  “那就一言为定了。有事我会找你。”林之江问:“你经常在那里会朋友?”

  “我们有个‘公司房间’,大沪饭店六百二十六号。”虞亚德说:“下午我总在那里。”

  “好!我知道了。”

  “林大队长,”虞亚德问:“陈龙那件案子办得怎么样?”

  “‘做’掉了。”

  虞亚德一惊,心里忽忽若有所失;好半天说不出话。

  “成全了张有全。”林之江又说:“他可以顺顺利利接收陈龙的老婆了。”

  “林大队长,”虞亚德忍不住发问:“不是说要报上去?做掉陈龙,是上头的意思?”

  “不是。”林之江说:“这件案子,从我交了出去,就不管了;我是听人说,川端托人来打招呼,希望把陈龙杀掉。”

  “这就奇怪了!川端不是要救他的吗?”

  “救不成就只好杀他了!这你还不懂吗?”

  虞亚德恍然大悟,原来又是杀人灭口。

  “据我所知,要杀陈龙还不是川端的意思,幕后另有人指使。”

  “谁?”虞亚德问:“是邵式军?”

  “不是他还有那个?”林之江说:“我们案子还没有报上去,金先生已经告诉周部长了,把邵式军叫了来问,他死不肯承认。拿他没有办法。”

  “照这样说,周部长问起来,为甚么不留活口;你们怎么说?”

  “当然要耽处分。好在这个处分也不是白耽的。”

  弦外有音,非常清楚;七十六号有人受了邵式军的贿,不惜耽个擅自处分的罪名。虞亚德还想再问,司机已把车子停了下来;是浦东同乡会门口,正是虞亚德指定的地点。

  道别下车,却不回家;他借了个电话打到陈家,是陈龙的老婆的声音。他故意逼紧了喉咙问说:“张有全在不在?”“在。”

  等张有全来接电话,虞亚德叮嘱:“我是亚德。你只听我说,不要开口!你马上回家,我到你那里去。”

  “好!”张有全答应着,将电话挂上了。

  * * *

  “我还不知道出了事。”张有全怔怔地望着虞亚德,再无别话。

  虞亚德亦颇感意外,“莫非没有通知陈龙的老婆去收尸?”他问。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怪不得电话里,陈龙的老婆没有甚么变化。”虞亚德有些困惑,“总不能说,一个人这样杀掉了,连家属都不通知一声。”

  “我想也不会。”张有全问道:“现在我怎么办?回去要不要说?”

  “当然不要说。不但不要说,你脸上还不能‘露相’。”

  “这我懂。”张有全叹口气:“不明不白两条命!不知道是送在那个手里的。”

  “你我两个人都有分。”虞亚德说:“你总还有好处,我为了甚么?”

  虞亚德跟林之江的看法一样,认为陈龙一死,张有全接收了他的老婆,这无论如何是一种收获。哪知张有全的答复,出人意料。

  “我不敢!”他说:“陈龙这条命有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,送在我手里;再跟他老婆睡一床,不怕陈龙来作怪?算了,算了,我跟她的缘分,也算满了。”

  虞亚德一楞,“那么,”他问:“你拿陈龙的老婆怎么办?”

  “劝她另外嫁人。”

  “你怎么劝她?她问你一句,为甚么到可以嫁给你的时候,你倒不要了。你怎么回答她?除非你把真相戳穿,不然没有话好说。我现在要警告你,你要戳穿真相是你的自由;不过你不要牵涉到旁人。已经冤冤枉枉送掉两条命了;不要再有第三条、第四条白送在里面。”

  听他语气严重,使得张有全意乱如麻,好久,才叹口气说:“唉!麻烦要找上门来,逃都逃不掉!当初我不管小黄的事就好了;一搭上手,就是‘湿手捏了燥干面’。要想干净都不行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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