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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一


  最后两句话,对虞亚德大有启示。像现在林之江一再邀他帮忙的情形来看,似乎就是“湿手捏了燥干面”;但毕竟还不曾“搭上手”,悬崖勒马还来得及。

  只有开码头!他心里在想,如果仍旧在上海,很难避免林之江的纠缠;到最后不是情不可却做他的下手,就是变成不够朋友,惹得林之江翻脸。看起来真是“三十六计,走为上计”。

  * * *

  卖假画的事总算顺利,周老板讨价十根条子,还到五十五两金子成交。来谈的人是七十六号的庶务科长,抽了五两金子的回扣,实得五根条子。

  “喏,都在这里!”周老板将金光灿烂五条金子,一字排开,“白当差”的话也不说了。

  “这是林大队长的本钱。”虞亚德移开一根条子,“余下的,四股派,你看怎么样?”

  “我没有意见。不过,你、我、林大队长以外,不知道第四个是谁?”

  “这笔生意,不是天上平空掉下来的,总有个来头;不过,我不便透露。”虞亚德说:“如果你不相信,我们就作三股派也可以。”

  “笑话、笑话!”周老板急忙解释,“我不过随便问一声,怎么会不相信你?”

  “那好!”虞亚德取了根条子摆到他面前,“该你得的该你得。”

  周老板做一年的裱糊生意,也赚不到一根条子;而且还结识了林之江这么一个朋友,自然非常高兴,要请虞亚德吃饭。

  “改天吧!今天我要去看林之江。”

  这是托辞,他带了金子回家,写好一封信;另外找了一只装手表的锦盒,装入二根条子,用棉花塞紧,再取张牛皮纸密封好,然后打电话给张有全。

  电话打到陈家,又是接到陈龙的老婆手中;“他重伤风,睡在床上岂不来。”是有起无力的声音。

  “那么,”虞亚德毅然决然地说:“我来看他。请你把地址告诉我。”

  依照陈龙的老婆所说的地址,找到他以前钉张有全的梢来过的那条弄堂;敲开门来,触目心惊,恰好看到灵堂上高悬着陈龙的照片。

  “陈大嫂!”虞亚德招呼了这一声,到灵堂上三鞠躬,然后问说:“老张在那里?”

  “我在这里。”

  张有全已经扶病出迎;虞亚德心想,重伤风不是甚么大毛病,还是约他出去说话,来得妥当,因此问说:“看了医生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买了点药吃;睡两天就好了。”

  “我有个做医生的朋友,住得不远;走,走,我陪你去看一看。”

  “是嘛!”脂粉不施,一身素服的陈龙的老婆,在一边搭腔,“老早要他去看医生,就是不肯。”

  “不是不肯,想省两个钱。既然虞先生的朋友,总可以白看;我自然要去看一看。”

  于是陈龙的老婆,为他添衣服,戴帽子,很体贴地照料着;一直打光棍的虞亚德,看在眼里,倒不由得兴起了室家之想。

  出门坐上三轮车,虞亚德说:“到你家里去谈。”

  “路上不能谈?”

  “还有东西要给你;你一定要送回家的。”

  “甚么东西?”

  虞亚德不肯说:“到家你就知道了。”他问:“十天不见,你怎么瘦了这许多?”

  “怎么不要瘦?又累,又生病;又有心事。”

  “你的心事我知道。我多少要帮你的忙。”虞亚德说: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;你要保重身体。”

  张有全苦笑着;停了一会才开口:“好像做了一场梦!”

  虞亚德不答;张有全心情不好,也懒得开口。一直到家,虞亚德将他扶了上楼,等开了锁进门,张有全坐在床沿上,喘息不止。

  “你身体真是要当心,”虞亚德说:“两家人家的担子都在你一个人身上。”说着,掏出一个纸包交到他手里。

  张有全觉得那个纸包很压手,便即问道:“甚么东西?”

  “你打开来看。”

  一看是根金条,张有全惊喜交集;半晌说不出话。

  “我无意中发了一笔小财;大家分了用。”虞亚德说:“我明天要走了。”

  “到那里?”

  “到内地。”

  “到内地!重庆?”

  “不一定。反正往西南走就是了。”

  “你,你怎么突如其来,有这么一个计划?”张有全大感困惑,“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。”

  “我也是跟你上次见了面才决定的。闲话少说,我有件要紧事托你。”虞亚德将一封信,一个盒子交了出去,“等我一走,你把这封信跟这个盒子送给林之江;要当面交给他。”

  那个盒子很沉;张有全掂了掂笑道:“莫非是金子。”

  “不错是金子。”

  一句戏言,不道竟猜对了。但张有全却反而没有话说了。

  “老张,”虞亚德说:“你这个人虽有点胡涂,人是好人,我就老实告诉你吧!”

  于是虞亚德从荻原陪着川端去看林之江说起,一直谈到七十六号花五十五两金子买那六幅唐伯虎的“真迹”;然后再谈盈余分配的办法。

  “多下四根条子四股开,恰好每人一根;喏,这根是你的。”

  “我的?”张有全喜出望外,反有点不太相信了。

  “十两金子,你我的身价说起来,说大不大;说小也不小了。我劝你取了陈龙的老婆,把他的儿女当做自己的儿女;回到乡下,正正经经做个小生意。”虞亚德又说:“天快要亮了,梦也可以醒了。上海是非太多,没有啥混头。老张,你听我的劝!”

  张有全考虑了好一会、毅然决然地说:“好!我听你的劝。陈龙怎么死的,前因后果,我当场跟她说明白。”

  “随你,反正我要去了,是非不会到我头上。不过,我劝你不要急,到有把握了再说不迟。”

  “当然,我不会莽撞的。”张有全又指着信问:“你给林之江的信,说点甚么?”

  “劝劝他,也好歇手了。”虞亚德说:“你把东西放在家里,不要带到陈家,我就在这两三天之内动身,确实日期我会打电话告诉你;你等我走了,再去送东西送信。”

  张有全点点头、望着虞亚德飘然欲泪,着实有些难舍难分。虞亚德虽也有离情别意,但为向往大后方的豪情壮志所淹没,所以反觉得张有全太软弱。

  “不要这么娘娘腔好吧?”

  张有全眨了两下眼,挺一挺胸,振作了些:“你甚么时候回来?”他问。

  “当然等胜利了才回来。这个日子,不会太远!”虞亚德又说:“不过,汪精卫是一定等不到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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