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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九


  “那当然。”

  林之江点点头又说:“小虞,买这六幅画送荻原,是可以报公帐的。自己弟兄,我挑挑你,假的你照真的报好了。”

  这是件无须客气的事;虞亚德道谢过了又问:“那么,陈龙是不是要送南京呢?”

  “现在还不知道。局里只是将整个案子报上去;看上头的意思。”林之江又说:“我看陈龙难逃公道。”

  “照现在的情形,是不是要通知他的家属呢?”

  “应该要通知的。现在案子已经不在我手里了,我没有办法答复你。不过,如果你认为要通知家属,我可以跟局里说。”林之江又说:“现在你最要紧的,是替我去弄唐伯虎的古画,越快越好。明天能不能给我一个确实答复?”

  “我极快去办。明天一定有电话给你。”

  因为如此,虞亚德第二天绝早期身,赶到城隍庙,在古玩书画商人每天聚会的茶会上,找到一个专造假画的任不凡,问他愿不愿承揽这件生意?

  “像你这种生意,我还是第一回遇到。”任不凡想了一下说:“这要另外寻一个人合作;我是不画春宫的。”

  “你的意思是,画春宫另外请人;画好由你来加上唐伯虎的名字?”

  “对!我只管题款,盖唐伯虎的图章;别的不管。”

  “一客不烦二主,这个人归你去找。你只说个价钱好了。”

  “册页是一两金子一幅;两个人合作算双份,六幅十二两金子;抹掉零头,算一条条子。”

  “可以。不过要快;一个星期够不够?”

  “差不多。不过,话说在前面,期限要从收定金的那天算起。”任不凡又说:“钞票不值钱,不能折价。”

  “明天上午,仍旧这时候,我拿两个‘小黄鱼’给你。”虞亚德又问:“譬如说,这六幅画如果真的是唐伯虎画的,值多少钱?”

  “那就没有一定了。”

  “你不妨说个价钱我听。”

  任不凡想了一下说:“要一根条子一幅,不算贵。”虞亚德心里有数了,随即到七十六号去看林之江,将跟任不凡接头的情形,和盘托出。林之江考虑了好一会说:“六条条子,数目是大了点。应该另外有个做法,你有没有专门做这路生意的熟人?”

  “我只认识一家裱画店的老板。”

  “有没有交情?”

  “有的。”

  “有交情,就好办了。”林之江说:“我先垫一条条子出来,你去把那六幅画弄好,送到裱画店;我跟局里说,那家裱画店有这么六幅东西,请局里派人去买。你那面咬定要六条条子,少一个不行;一样非买下来不可。这样不经我的手,事情比较冠冕堂皇。”

  虞亚德自然唯命是听。当下收了林之江的一条条子;一个星期以后,如期办妥。那六幅春册,每一幅题一句唐诗;诗中都有一个春字。

  为了表示做事认真,同时让林之江有个先睹为快的机会,虞亚德特地约林之江小酌,顺便欣赏那六幅春册。林之江欣然同意;但时间却不能确定,要临时联络。

  小酌的地点,就在裱画店老板的家里;此人姓周,苏州人,裱褙世家。他也很想认识林之江,因为是个靠山;因而向虞亚德表示,这趟生意他完全“白当差”。当然,虞亚德也有盘算,要给林之江提高大分;然后他再跟周老板分帐。

  约了两天,第三天约到了。一到经过介绍,首先看画,六幅册页,纸墨古色古香,做假做得极像;每一幅提一句唐诗,都带了一个春字,第一幅是“全知偏知春气暖”;第二幅是“春潮带雨晚来急”;第三幅是“雨中春树万人家”;第四幅是“春城无处不飞花”;第五幅是“隔坐送钩春酒暖”;最后一幅是“铜雀春深锁二乔”。

  “这一幅是‘六指头搔痒’,加工讨好。”周老板指着最后一幅说:“照规矩一男两女算两幅。”

  “喔!”林之江问:“这是唐伯虎的字?像不像?”

  “像、像!怎么不像。”

  “‘六如居士’就是唐伯虎。”

  “是啊!”

  “我怕我那个朋友只知道唐伯虎。”林之江仔细看了一下说:“喔,图章是‘唐寅’二字。”

  “林大队长,你请放心好了。越是做假的人,越想得周到,不会错的。你看,款上题的是‘六如居士时客洪都’,洪都就是南昌,也是有道理的。”

  “这个道理,你要说给我听听。”林之江说:“我好讲给我的朋友听。”

  “明朝宁王造反的故事,林大队长总知道?”

  “知道的。”

  “宁王宸濠,把唐伯虎请了去做清客;‘时客南昌’就表示这六幅册页是为宸濠画的。”

  “那么,为甚么不题上款呢?”

  周老板哈哈大笑,笑停了用苏州话说:“林大队长,格末倷叫外行哉!啥教春宫画浪还题还俚上款笃!说出去仔,听格人嘴吧阿要笑歪?”

  林之江想想不错,自己也失笑了。

  “林大队长,东西真是不错;骗内行都骗得过。”周老板说:“这份礼要送给喜欢的人,真正是‘宝贝!’”

  听得这样说,林之江越发高兴;心想荻原定必激赏,交情又厚一层,以后办事更加方便;有甚么大油水的案子,荻原只要说句话,黄金美钞就会滚滚而来。说这六幅册页是“宝贝”,一点不错。

  “周老板,我明天就会叫人来看;你不妨开口多要一点,还价还到甚么程度,看你自己的本事。”

  言外之意是六十两金子以外,还可以多要;周老板亦不免心动。但这件事虞亚德所托;话中要照顾到,当即答说:“林大队长交代的事,我自然尽心尽力去办;生意怎么谈,我会跟亚德兄商量。”

  “对了!你们去商量。里头有我,这笔生意一定做得成。”

  “多谢、多谢!”周老板将春宫收好了说:“请亚德兄陪林大队长略坐一坐,我看内人预备齐了没有。”

  等他一走,虞亚德便坐到林之江身旁,促膝说道:“大队长,我想这样分派,本钱先归大队长;多下的请大队长拿一半;我跟周老板分一半。”

  “不必!”林之江说:“本钱还我就是了。”

  “没有这个规矩——”话只说得半句,周老板的影子已现;虞亚德就不便再说下去了。

  “请里面坐!”周老板说:“没有甚么好东西请林大队长吃。”

  “周太太,”虞亚德接口说道:“烧得一手好船菜。”

  “那是外面吃不到的。”林之江欣然起身,“今天口福不浅。”

  到得饭厅里落坐,已摆满了一桌子的菜;船菜讲究冷荤跟慢火煨的大件,周太太为请客花了三天工夫,这一桌子的菜,自然不同凡响,因而益助酒兴。

  周老板的谈锋甚健,他不但懂书画,还懂金石磁器;谈起许多有名真踪流传的经过,将那些名人巧取豪夺,作假行骗的故事,说得活龙活现,不信不可。

  “书画古董这些东西,讲起来很风雅,其实最俗气。不过,到底是中国的东西,流到外洋,实在可惜。”有了几分酒意的周老板说:“林大队长,你也是热心人,像这种应该管管。”

  “怎么管法?”林之江问说。

  “把预备运到外洋的好东西,想法子拦下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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