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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一


  金雄白楞住了,放下手里的一小块面包,食中姆三指下意识地搓弄着,倒像有甚么肮脏的沾染,极难祛除似地。“金先生,”荣子问道:“你没有这方面的经验?”

  金雄白蓦地里察觉,自己是处在一个分岐极大的关键上。他警觉到,从昨夜里与荣子邂逅以来,无论就感情或理智来说,他始终掌握着主动,可以控制彼此的关系;但是,此一刻似乎将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主动,为荣子所控制。她的那一套话,动听极了;太动听了,简直像英茵在舞台上所念的台词。警觉应该在此!

  即令他此刻判断,荣子的话百分之七十出于肺腑;但那未可知的百分之三十,应该更值得重视。同时他也想到,荣子把他的能力估计得很高;因此,对于她那百分之七十的出于肺腑的认识,采取保留的态度,应该是她所能理解的;甚至于过分热烈的反应,反而会使她失望,觉得他不够深沉,不是一个可充分信任的人。

  于是,他定定神,重新捡起挥落在盘中的那块面包,送入口中,一面咀嚼,一面从容不平地答说:“我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,可是这方面的朋友很多。你总应该知道丁默村跟李士群吧?”

  “当然。我相信你一定认识这两个人,否则我不会公开我的秘密。”

  “最秘密的秘密!”金雄白为她作了补充。

  “一点不错,是连我母亲都不知道的秘密——”

  “慢一点!”金雄白打断她的话问:“刘子川知道不知道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不过,我想他应该知道的。”

  金雄白沉着点点头;举起咖啡杯,将余酒一饮而尽,拿起餐巾擦一擦嘴,折好放在一边;荣子以为他有话要说,很礼貌地在等待。

  “请往下说!”金雄白抬眼看着她,“我在等你解释,何以虽危亦安?”

  “因为有一个伟大的目标在鼓舞你!”荣子答说:“一个人,如果在遭遇危险时,有最亲爱的人在身边,勇气自然会增加。小孩在鬼哭狼号的荒野中,只要是在妈妈怀里,一样能够睡得很熟,就是这个道理。”

  “是的。这个道理,如何引伸到伟大的目标上?请你说具体一点。”

  “我举这个比例,已经很具体了;如果你是为国家工作,你会感觉到国家跟你在一起,那还有甚么可怕的?不怕,当然就无所谓危险了。”

  她的话实在不能不令人感动;金雄白心想,军统真应该吸收这样的女同志才是。如果能够将她带到上海,用迂回的途径,介绍给军统,并非难事。

  不过眼前却须慎重;否则,不但自己找上了麻烦,也很可能累及荣子。

  “我对你了解到很充分了。荣子,你没有看错人;我是可以跟你共秘密的。当然,我也很愿意帮助你;不过,你对我所知太少,我需要考虑。”

  这话很费解,何以对他所知太少,他就需要考虑?所谓对他所知太少,是不是意味着她所望太奢?就像误认为阔佬为大富翁,开口要借一大笔钱;伪阔佬不便自己揭自己的底牌,只能这样含蓄地回答。

  她的猜测,多少接近事实;金雄白考虑下来,决定揭底牌,“你知道不知道,我在长春干了件相当鲁莽的事?”他问。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“我可以告诉你——”金雄白将“争旗”一事的前因后果,细述了一遍,接着又说:“别的代表南下到抚顺各地参观去了,我为了躲避麻烦,特为北上。荣子,如果你不是具有秘密身分,我带你走不要紧;你有了这种身分,一举一动都有人注意,结果你走不脱,我也可能回不去。你说呢?”

  “原来是这样!我的要求变得过分了。金先生,我收回的我要求。不过,”她紧握着他的手说:“你别忘了,你是我可以共秘密的人。”

  “荣子,你暂且不必收回你的要求,我刚才的意思是,这一次我不能带你走;并不是不替你想办法。等我先回上海,自己安全了,一定会在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中,接你到上海。如果你自己有办法脱离虎口,譬如到了北平,你只要打一个电报给我,我马上会有安排。”

  荣子报以异常感激的眼色,然后低头沉思了好一会方始问道:“如果要打电报给你,地址应该怎么写?”

  “很简单,只写‘上海、平报’,一定可以收到。”接着,金雄白写了他的名字,“记得吧?”

  “没齿不忘!”

  这是双关语。金雄白在欣赏之余,又不免感慨天公不公,这样一个秀外慧中,偏教她沦落风尘;转念又想,若非出淤泥而不染,又怎能显出白莲的高洁。造化小儿冥冥中的信手安排,实在奇妙;真是天道难测,亦只能随缘稍尽人事而已。

  这样想着,更觉得无心邂逅荣子,不能不说是缘分;同时也就有了眼前还能帮她一些甚么忙的意愿,略为考虑了一下,决定将随身带来,预备买人参及其货,孝敬双亲的一笔“老头票”送给荣子。

  但如率直相赠,荣子一定不会要;再则形式上类似夜渡资,亦嫌亵渎。因此,金雄白还须先想好一段话,方能让荣子接受他的好意。

  “我希望我去了以后,你能很快地找到脱离虎口的机会。”他说:“哈尔滨是国际都市,这种远走高飞的机会,不会没有吧?”

  “机会是有。”荣子迟疑着说:“可是,我也不能说走就走啊!”

  “你非说走就走不可!因为机会稍纵即逝,而且可能永不再来。”

  荣子不作声,只点点头表示领会。

  “有甚么难处吗?”金雄白很快地作出突然想到的神情,“啊!我明白了。你不能不安家;而且有了甚么偷渡的机会,花费一定也不轻,不过,这在我是小问题,我有一家银行。”

  一面说,一面开皮包,将簇新的一扎“老头票”摆在荣子面前,附带加上一张“南京商业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”的名片。他故意不去看她的脸:但仍听到她鼻中微微有“息率、息率”的声音。

  “金先生!我——”

  “荣子!你不要再说了。”金雄白打断了她的话,抬眼看着泪流满面的荣子说:“你也不必觉得受之有愧。我老实跟你说,我不知道帮过多少朋友的忙;事实上由于我有一家银行,也不容我不帮忙。不过银行到底是银行,跟当票一样,空口说白话想借钱,免谈!我是银行的负责人,如果开个例子,可以随便借钱给人,下面的副理、襄理、行员,个个大做人情,我这家银行非倒闭不可。所以,想借钱给人,也还要想个办法。上海人所谓‘打过门’这句话,你懂不懂?”

  “懂!”

  “那么,何谓‘白相人’,你一定也懂。上海的白相人有句话:‘光棍好做,过门难逃。’你知道不知道,我怎么替借钱的朋友打过门?”

  “我怎么会知道?”拭去眼泪的荣子,微笑着说:“金先生,你做的事,常常是人家所想象不到的。”

  这算是一顶高帽子;而恰为金雄白喜戴的帽子,所以谈得直发起劲了:“我跟我的朋友说,银行只做抵押贷款、栈单、股票、房契都可以抵押;现在请你拿一个信封,随便装一张纸在里面,那怕是洗手间的卫生纸都行。封好以后封口要盖章,信封上写明甚么字号的房契或者地契一份;我在上面标明:‘某某先生抵押贷款多少担保票’。你拿了这个信封到放款部办手续领钱。那一天本利完清,我们把你的‘担保票’原封不动还给你。这样不就对我手下的人,打了过门了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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