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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


  ▼第五章 正气犹存

  (读书人毕竟不会全是软骨虫。)

  金雄白只知道“东亚操觚者大会”的会期是三天,开会在何处,议程是甚么?一无所知。好在他的目的,不是来开会,亦就不去探问了。

  到了开会那天,一早便有汽车将他们送到会场;是新建的一座“民众大会堂”,规模不小,门前一片广场,左右两枝大旗杆。金雄白在汽车中遥遥望去,只见旗杆上东面日本旗,西面“满洲旗”,独独没有青天白日旗,不由得诧异,便向同车的代表团团长郭秀峰说:“国际性的会议,应该有我们的国旗啊!”

  郭秀峰不即回答;停了一下才说:“也许挂在别处。”

  为了他这句话,金雄白下车先不进会场;在外面绕行了一圈,始终未发现青天白日旗。及至回到会场,郭秀峰已被邀入“主席室”,金雄白便在“中国代表团休息室”落座;正有大会的职员在分发油印文件,翻开来一看,第一案的案由叫做“皇军感谢法案”;原文是日文,但后有中文译文。

  由于这个案由触目惊心,金雄白看译文时,一字不肯放过;只见上面写的是“自从‘满洲事变’、‘支那事变’,以其‘大东亚圣战’以来,我帝国英勇皇军,战无不胜,攻无不克,造成赫赫战果。对此为‘建设大东亚新秩序’而牺牲之皇军死难英灵,大会代表,允其致其衷诚之崇敬。应以大会名义,电日本帝国政府,表示深切感谢之意。”下面具名是日本、“中国”、“满洲”三国代表团。

  金雄白心里有说不出难过,转眼看同行的“代表”,脸上却都木然毫无表情。金雄白便走到代表华中的“副团长”赵慕儒身旁,指一指提案,问他有何意见?赵慕儒只是报以苦笑。

  于是他又走到另一个代表华北的副团长管翼贤那里,悄悄问道:“这个提案,事先有没有征求我们同意?我看,极不妥当。”

  管翼贤在北平办小报出身,早在北洋政府时代,就为日本人所收买,他的相貌长得有些像本庄繁;身体里面流的血液,亦几乎忘了是中国人的,此时将眼一瞪,虽未开口,已大有怪他多事之意。

  金雄白再向其他团员去征询意见,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。金雄白的性情是,越是孤立无援,越要露一手给大家看看;几个同伴的血管中的热度,似乎都集中到他身上了,当大会职员来招待代表入场时,他抢先一步,堵住了门口。

  “各位代表:在两个问题未获得解决以前,请先慢一点进场。”

  此言一出,相顾愕然;那职员犹未发觉事态的严重,躬身说道:“请问是那两个问题?事务方面,招待不周,请原谅。”

  金雄白没有理他,管自己说道:“第一,当我们离开国境以后,国旗是我们唯一的标识,诸位看到了没有?会场前面,飘扬的是日本旗与‘满洲旗’,而没有中国旗。所以,在青天白日旗未升起以前,我们不应当贸然出席。”

  那职员一楞,随即陪笑说道:“一时疏忽,一时疏忽。”

  “如果是一时疏忽,应该立刻纠正。”金雄白接着又说:“第二,议程中的第一个提案,是甚么‘皇军感谢法案’,我们与日本是友邦,因此,我们只称为日军,而不知道叫做甚么‘皇军’。我们已经退让到承认‘九一八’称为‘东北事变’或‘北大营事变’,但决不能称为‘满洲事变’;‘七七’或可以说是‘中日事变’,但是含有极端侮辱性,如其所称的‘支那事变’,我们断然不能容忍。再次,假如我们要向战死的日军表示感谢,那岂不是说,我们为国殉难的千万军民,都是该死的?我们将何以对此千万军民于九泉之下?在上述两项问题未能获得满意解决之前,我们就不应该出席。如其有人因畏惧而屈服,我虽然无拳无勇,但假如能再给我回去的话,我要昭告国人,让国人来起而制裁。”

  此时的“中国代表团团员”,一个个面色恐惧而沉重,没有人反对,没有人附和,但也没有一个人移动脚步,真如泥塑木雕一般。

  这时来了个一团和平的职员,陪笑说道:“开会的时间已到,贵代表有甚么意见,尽可在开会时提出来;现在,日本关东军总司令,‘满洲国’总理,以及其他高级官员,都在主席台上等着。请先开会,有甚么话,留着慢慢再商量;如其有甚么不到之处,决不是大会的过失,是我们办事人员的疏忽。”

  说着,便动手来拉。金雄白从容而坚定地挣脱了;同时摇摇头作了无言的拒绝。

  在一分钟如一世纪般长的僵持中,大约五分钟以后,另外来了个一脸精悍傲慢之气的瘦长中年人。推一推金丝边眼镜,向金雄白说:“贵代表所认为不满意的问题有两个:没有悬挂中华民国国旗,确是我们的疏忽。筹备工作非常繁重,忙中有错,在所不免;事已如此,目前无法补救,只有请你原谅。”

  “没有参加国的国旗,决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——”

  那人不管金雄白的辩驳,管自己又抢着说:“至于提案的赞成或反对,应该到会场上去发言,并且最后取决于大多数的同意。这里,只是代表休息室,不是讨论议案的地方;贵代表有意见,应该留到会场中去发表。”

  “我不是在讨论议案的实质内容。”金雄白抗声说道:“我代表中国的代表团否认曾经提出这样一个议案。不是我们提出的议案,硬指为共同提出,我们不能随便受别人的支配。”

  “哼!”那人轻蔑地冷笑着,“那你们的团长为甚么不说呢?”

  “我有权利表示我们的意见,我也有资格与我们的人交换一下我们的意见,不怕别人干涉;也不容许别人干涉。”

  “那,”来的这个家伙,有些恼羞成怒了,厉声问道:“那你预备怎么样呢?”

  “事情很简单。”金雄白仍用坚定沉着的语气答说:“升起我们的国旗、撤消不是我们所提的提案,我们去开会。否则,不论后果怎样,我个人愿意负起一切责任。”

  这就像战国时代蔺相如与赵、秦大国办交涉那样,拼着豁出去一条性命,不惜决裂了。而况对手方面,又非当年赵、秦大国之比,自然哑口无言。

  这时主席台上的日、“满”要员,已等得不耐烦,脸色都很难看。于是来了一批日、“满”军警,将中国“代表团”团团围住。其中有个日本宪兵说得极流利的中国话,指着金雄白的鼻子说:“你要明白,这里是‘满洲国’的‘首都’,不容任何人在此胡闹!”

  这一说,又激发了金雄白的愤怒,而且也觉得整个交涉的强硬态度,表现在这个对手方面,才是最恰当的。因此,胸一挺,大声提出质问。

  “你竟用这样的态度,来对付你们所请来的宾客!”他大声吼道:“满洲本来是中国的领土,今天,我们已反主为宾,而且做了贺客;我欢迎你做出你想做的事,让全世界的人知道,‘满洲国’在怎样处理一个国际性的会议;怎样蛮横地对付来参加会议的代表;以及‘满洲国’境内是怎样不讲道理的地方!老实告诉你,我是不怕才来的;如仅凭你的恐吓,你不会得到任何结果!”

  显然的,那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宪兵,也为他的气吞山河的声势所慑住了。门口已围着好些本地人,大部分都流露出由于关切而为他耽心的眼光。金雄白的心情,却由激动而转变为奇怪的平静,他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,若能轰轰烈烈地就此殒身,岂不是可以洗刷了长久以来,清夜扪心,不能无惭于衾影的恶名?

  而就在此时,情势急转直下了!门口出现了一个类似大会秘书长这样的人物,他很有礼貌地说:“我们能不能商量一下补救的办法?请问贵代表的条件是——?”

  “升起我们的国旗,撤消事实未经我们同意的提案。”金雄白矜持地答说。

  “立刻要制一面旗,事实上已无法办到;把日本旗与‘满洲国’旗也卸下来,你以为怎么样呢?”

  金雄白没有想到会获得这样的让步;当然应该觉得满意,但也觉得措词应该表现风度,最要紧的是自己既不愿他人干预,那么话中就必须尽量避免干预他人的意味。

  于是他说:“我不作此要求,但也不反对你们自己的决定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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