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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九


  “这就奇怪了!”金雄白问说:“这也是能强人所难的吗?而且,为甚么对刘子川这样服从?莫非有别的缘故在内?”

  “对了!”黄敬斋低声说道:“我跟你要研究的,正是这一点。看样子,刘子川有个情报组织,找人来陪我,是一种‘工作’;她之来,是因为出于组织上的命令,既然小姑支持不允,就只好她做嫂子的牺牲了。”

  “那,该怎么办?”

  “你自己想呢?”

  “如果是我个人的事,我自有我的应付之道;不过,像这样的情况,我们休戚相关,不能不先跟你商量。”

  金雄白想了一下说:“如果我是你,一定会尊重对方的意见。她愿去则去,愿留则留;不过她虽留了下来,要你自己守得住。”

  “我当然不必勉强她,天下女人多得很,何必非占有她不可?不过,同床异梦,味道缺缺;我想打发她走,你看怎么样?”

  “这最好也要看她的意思,如果她很乐意,当然无可话说,倘或面有难色,你的好意就变成害她了。”金雄白又加了一句:“我认为你的怀疑很有道理,这事的处理总以慎重为宜。”

  黄敬斋对他的话,是充分理解的;如果半夜遣走王小姐,刘子川一定会追问原故,可能会疑心她慢客,或者泄露了行藏。前者是扫了刘子川的面子;后者问题更加严重。这样想着,便决定了态度。

  “好吧!”他一面起身,一面说道:“今天我就好比‘借干铺。’”

  “只要人家愿意,湿铺也不妨。”

  黄敬斋苦笑着转身而去;金雄白正在账单上签字,不道黄敬斋去而复回,神神秘秘地问道:“不要‘卯金刀’在我们两个人身上做工作吧?”

  “不会的。”金雄白很有信心地说:“我们是敖占春的朋友,绝不会。”

  “总是小心点的好。”

  这句话,倒让金雄白听进去了;所以回到自己房间,绝口不提此事,不过心里当然丢不开,尤其是刘子川的身分煞费猜疑。因为如此,双手捧着只倒了少许白兰地的卵形大玻璃杯,不断晃荡,很容易地让人看出来,他心中有事。

  一瞥之间,看到荣子在擦拭他面前的酒渍,方始警觉,自己冷落了荣子,便即歉然笑道:“对不起!我想一件事想出神了,以致忘记有你在这里,真是荒唐。”

  “金先生,太客气了。”荣子微笑着问:“你的心事想好了没有?”

  “不是甚么丢不开的心事。想明白了就行了。”

  “那好!我怕我说话会扰乱你的心思。”

  “不会,不会。”金雄白喝一口酒,取了一小块烧鹿脯,放入口中,津津有味地咀嚼,双眼自然盯在荣子脸上。

  “金先生这趟出关是来观光?”

  “名义上是开会,实际上是观光。”

  “你觉得关外怎么样?”

  金雄白心想,这句话如果是无甚意义的闲谈,大致是这样问:你觉得关外好不好?或者问他观光了那些地方?如今笼通问到“怎么样”,涵盖面很广;而且看她眼中是一种讨论问题的神色,就更不愿率尔作答了。

  当然,要闪避,或者探索这句话的真意是不难的,“你说那方面怎么样?”他反问一句。

  “我是说我们这里老百姓的情形。”荣子问道:“金先生,不知道你是不是明了?”

  金雄白突然冲动,几乎脱口要说:“我到这里来,就是要看看老百姓的情形。”但伴随这个冲动同时浮起的,却是高度警觉。因而很沉着地先喝一口酒;酒杯的口径很大,罩住了半个脸,也就遮掩了他的表情;方便的还不止于此,更可以从酒杯边缘射出探测的视线,看她是何表情?

  她的表情也显得很深沉;而过于沉静的眼神,看上去总像带着些忧郁,这也就更突出了她的娴雅的气质。金雄白在风尘中阅人甚多;竟也不免怦怦心动;很自然地联想到了黄敬斋的戏谑之词:“动物越转越丑;人越转越漂亮。”

  一念未毕,蓦地里想到,她所说的:“我们这里的老百姓”这句话,正确的解释是甚么?如果是指中国人,她不应用“我们”二字;因为她应该算作日本人。

  于是,他毫不迟疑地要求澄清这个疑问,而且措词相当坦率,“你有双重国籍,是日本人,也是‘满洲国’人;如果你所说的‘我们这里的老百姓’,是指你们的双重国籍的同胞,那么,”他说:“依我看,境况还不错。”

  “不!金先生,”荣子迟疑了一下,终于说出口来,“我不是日本人。或者说,本来可以算日本人,现在早就不是了。”

  “这话似乎很费解。”

  “我说明白了,金先生就知道了。我的父亲是中日混血儿,是日本人;可是,在生下我不久,就遗弃了我的母亲;同时因为并非合法的婚姻,所以我不能取得日本的国籍。”她突然昂起脸来,“就能取得,我也不要!”

  这是感情自然的流露,金雄白了解她因为她父亲的薄幸而恨日本人的道理;便用抚慰的语气说道:“很抱歉!我不该问到你的身世,触动了你心里的隐痛。”

  “不!我反倒觉得心里好过些。”荣子又说:“在我母亲最困难的时候,有一位好心的中国人,无条件地帮助我母亲;后来我母亲就嫁给了他,跟着我继父,做了中国人。”

  “啊,”金雄白说:“我很高兴你能成为中国人。”

  荣子深深看了他一眼,“可是,成了‘满洲国’的中国人很苦。”她说:“金先生也许还不知道。”

  “不能说不知道。不过并不深知。”他怕荣子没有听懂,特地又加了一句:“就是知道得不多。”

  由此开始,话题逐渐趋向轻松,在荣子是觉得有义务制造比较“罗曼蒂克”的气氛;而金雄白却是逃避现实,因为他知道如果再谈东北的“民生痛苦”,可能会牵引出让他难于应付的局面。

  于是在收音机所播“朔拿大”的轻快旋律中,依依低语,直到彼此都觉得情绪成熟了,才去相拥入梦。梦回时,曙色已从窗帘的缝隙中悄悄溜进来了。

  【第二部 第六章 客中惊艳】

  懒散而又恬适的金雄白,从一醒来脑中便浮起无数新鲜而甜美的记忆;及至鼻中闻到散发自荣子秀发间的香味,就像闻了嗅盐一般,懒散的感觉,顿时一扫而空,从枕上转脸去看荣子。

  他看到只是荣子的披散着的一头黑发,与色如象牙的浑圆的肩头;他忍不住想享受美妙的触觉,却又不忍扰她的清梦,踌躇好一会,才轻轻地伸出手去,很小心地搭在她的胸前,隔着轻柔的丝质睡衣,触摸到的是富弹性而又温暖的一团肉。

  荣子似乎不曾被惊醒,而其实她根本是醒着,她慢慢地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,然后紧紧地握住了他的食中两指,就像小女孩牵着大人的手走路那样。

  “荣子!”金雄白轻轻地喊。

  “嗯。”她答应着,却未回面。

  “你做了梦没有?”

  “做了。”荣子反问,“你呢?”

  “当然做了,否则为甚么问你。”金雄白一面轻柔地抚摸着,一面靠紧身体,从她的发丝中将声音透过去:“我做的梦先很有趣,梦见我在跑马厅,春季大香槟中我买的马,一路领先——”他故意不说下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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