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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八


  “那好。”

  话刚完,门上剥啄声响,敖占春摇摇手,同时期身去开门。这自然是格外谨慎门户之意;因此,金雄白便也转眼去望。

  非常意外的,门外竟是荣子。这一下金雄白才明白,原来在茶店中就已说妥;如今是直接来报到了。

  “欢迎、欢迎。”金雄白起身相迎。

  荣子换了一身正在南方流行的时装,中式夹袄西装裤;这天风大,所以用一块大彩巾,包头连披肩,手也掖在彩巾中,只露出一张脸。

  等她解开彩巾,金雄白方知荣子真是美人。茶店中灯光黯淡,有些“二转子”一身黄毛,可以遮掩得过去,但像荣子那样却是委屈了;只有在这璀璨明灯之下,看她肤白如雪,头发既黑又亮,像一漆黑缎子;袅娜腰肢以及脸上小巧纤细的轮廓与线条,亦只有在亮处才看得分明。

  “雄白就有这个本事。”黄敬斋不胜羡慕地说:“随便甚么地方,他总是第一眼就能把最好的挑出来。”

  金雄白非常得意,满面含笑地向荣子说:“你听黄先生的话没有?”

  荣子点点头,转眼向黄敬斋抛过去一个表示感谢的微笑,然后随着金雄白一起坐下。

  门上又剥啄作响了;黄敬斋精神一振,金雄白笑道:“青岛啤酒来了。”

  仍旧是敖占春去开的门,门外却是侍者,“那一位是黄先生?”他说:“请到间壁七百二十三号。”

  “怎么?”刘子川问道:“是王小姐来了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为甚么不领到这里来?”

  “王小姐听说人多,不肯来。”

  “这可新鲜——”

  一句话未完,金雄白抢着说:“大概是不惯的缘故,不必勉强;敬斋移樽就教吧。”接下来又笑道:“看来‘在山泉水清’,只怕还是人家人?”

  “人家人倒是人家人;不过也‘清’不到那里去。不管啦,敬斋兄你喝‘酒’去吧。”

  黄敬斋笑容满面,过意不去地问道:“你们两位呢?”“你不必管我们。”敖占春说:“你尽管去享受你的。明天也不必起得太早;十点钟我来看你。”

  “怎么?你不住在这里?”

  “对了!我到子川兄那里去,联床夜话。”

  “好,好!明儿见,明儿见。”

  等黄敬斋一走,刘子川与敖占春也相偕告辞;金雄白却兴犹未央,“伏特加,刚才喝下去难受,这会儿酒倒醒了。”他说:“有没有兴致再喝两杯?”

  “兴致是有;不过会扰了你的兴致。”刘子川说:“明天再陪你吧。”

  “如此良宵,应该是你跟荣子浅斟低酌的时候,何必让我们在这里讨厌。”敖占春拿起电话,“我替你要酒。你爱喝甚么?这家饭店很大,一般叫得出名字的酒都有。”

  “要瓶白兰地吧!”

  于是敖占春替他要了一瓶拿玻仑白兰地,一个随厨房去配的什锦冷盘。接着便与刘子川一起走了。

  “你姓甚么?”

  “我——”荣子说了一个日本姓;是日本话,金雄白听不懂。

  这无关紧要,金雄白也不再问;只说“看你才十八岁,是不是?”

  “不!我二十岁。”

  “家里有甚么人?”

  “妈妈。”荣子答说,“还有弟弟妹妹。”

  “你父亲呢?”

  荣子摇摇头,神色黯然地说:“不知道那里去了?”

  这时金雄白才发觉,自己找了个很不适宜的话题,她的父亲是日本人,而她又堕落风尘,可以想象得到,家庭境况,一定不佳;说不定还有很悲惨的身世。萍水姻缘,不该触及这容易令人不欢的话题。

  “金先生,”荣子反过来问:“你是上海人?”

  “上海附近。”

  “有多远?”

  “很近。”

  “就像这里到长春那么近?”

  “没有,没有。”金雄白答说:“江苏的整个面积很小;火车只要十几分钟,就通过了一个县分。不比关外,地大物博人稀。”

  “喔,”荣子点点头问:“金先生结婚了吧?”紧接着又不好意思地说,“你看我多笨,会问出这句话来,当然已经结婚。”

  “是的。我孩子都很高了。”

  “几位?”

  “三个。”

  说到这里,只听有人敲门;侍者送来了白兰地和下酒的冷盘,结束了他们之间的了无意义的谈话。荣子替他倒了酒;自己也斟了少许,举杯说道:“金先生,我有个要求。”

  “好!你说吧!如果可能,我一定答应。”

  “我希望你跟我说的话,每一句都是真实的。”

  “这不止是要求了,是怀疑我没有跟你说真话。是吗?”

  “不、不!金先生,我的话说得不适当,以致让你误会。我很抱歉。”荣子又说:“我只是想知道,你跟我说的话,那些是随口敷衍的话,那些是实在的。”

  “这就很难说了。随口敷衍是免不了的,譬如说:你问我这酒好不好?照我在上海喝的酒来说,不好;可是在这里,我就得说:好,好!”

  “我很佩服金先生,肯说老实话。”荣子停了一下说:“我想请问金先生一句话,希望你不是敷衍我。”

  “当然!你说,我一定很诚恳地回答你。”

  “你问我要不要进关玩一趟,有这话吗?”

  正谈到这里,电话铃响了;金雄白拿起话筒接应,传来的却是黄敬斋的声音:“上床了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在楼下咖啡座上见个面,如何?”

  金雄白心想,何事要避人而谈?但此时需要避人而谈,自非小事;当却答说:“好吧!我马上来。”

  于是向荣子说了缘故,随即下楼;黄敬斋已在咖啡座上冷僻的一角坐等。

  “你知道不知道那王小姐,长得甚么样子?”

  金雄白一楞;但对这种话题,自感兴趣,便即答说:“不说是高头大马?”

  “非也。生得修短合度,而且也很稳重。”

  “恭喜,恭喜!”金雄白笑道:“那不是更理想吗?”

  黄敬斋不理他这句话;管自己又问:“你知道不知道,那王小姐为甚么不肯到你房间里来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“其实你是知道的。你刚才说,大概是不惯的缘故;又说‘在山泉水清’,只怕还是人家人,这话一点都不错。”

  “那么错在那里呢?你说的情形,跟刘子川所安排,完全不同。”

  “问题就在这里。当时我一看情形不同,而且神情也不像风尘中人,就问她说:‘刘大爷说你身材长得高大,我一点都不觉得,那是怎么回事。’她说:‘那是她的小姑。’我更觉得奇怪,于是问了好半天,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;据说——”

  据说她的小姑,真正的“王小姐”,本来是个吧娘,现在已经不干这营生了。刘子川不知道怎么想到她,派人去找,为王小姐一口拒绝,而刘子川手下的人说:“刘大爷的面子,你们非给他圆上不可”。但王小姐执意不从;无可奈何之下,只好由她的嫂子代为应此征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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