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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七


  他的话弥补了黄敬斋的失言;刘子川很高兴地举杯说道:“请、请!”说罢“咕嘟”一声,一小杯酒已经下咽。

  主人干了,客人不能不干;但这杯酒下去,心里在说:五脏庙要造反了。

  那杯酒入喉,火辣辣的一条线,直下丹田;金雄白也尝过不少烈酒,不管贵州茅台、泸州大曲、洋河高粱,以及北方烧锅头,都不及伏特加来得凶。

  “好家伙,”他说:“真是领教了。”

  话犹未完,一个名叫伊娃的中俄混血儿,却又来敬他的酒了。金雄白不甘示弱,又“领教”了一次“好家伙”。

  “吃点东西,压一压酒。”荣子将一小块上面布满了黑鱼子酱的面包,送到金雄白的口中;随又问说:“金先生,你以前到哈尔滨来过没有?”

  “不但哈尔滨没有来过;到东北也是第一次。”金雄白问:“你呢?到南边去过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往南,最远只到过奉天。”

  “你想不想到上海去玩玩?”

  一听这话,荣子的双眼顿时发亮,眸子像两枚黑宝石似地,闪出动人的光芒;但当她的感受还没有完全吸收时,她那双眼睛突然转为抑郁,摇摇头说:“不!”

  金雄白大惑不解,不知她何以有此变化莫测的表情;好奇心起,颇有探索原因的兴趣。转念又想,萍水相逢,又在客边,而且多少带着避难的性质,亦就多少是在亡命途中,何必多事?于是,那份好奇心很快地消失了。

  但是酒精却在他的血液中开始了作用;因此,对荣子这个“人”的兴趣,却更增加了。他心里在想:如果我是刘子川,察言观色,一定会作安排,让远客尽欢。转念到此,不由得抬眼去看东道主人。

  巧得很,刘子川也正在注意他;视线相接时,他微笑问道:“怎么样?”

  这一问,可作两种解释,一种是问他对荣子是否满意;一种问他有没有进一步的打算?金雄白认为前一种解释比较妥当;便揽着荣子答说:“很好!”

  事实上,这也就等于兼作了后一种解释;刘子川点点头,站起身来,在另一张空沙发上坐下,接着,招招手找了玛利去谈话。

  显然的,金雄白的估量,完全正确。等刘子川回到原处,玛利随即向荣子作个手势;她告个罪,离座而去,更可以证明是在作“安排”。

  “敬斋兄,”刘子川问道:“你怎么样?”

  “我喝啤酒。”黄敬斋举着大酒杯说:“我倒觉得还是我们自己的怡和啤酒好。杂七杂八的日本啤酒、俄国啤酒都没有意思。”

  何谓“杂七杂八”?而且喝的是日本太阳牌啤酒;并无俄国啤酒,又怎么知道“没有意思”?

  “上海。”

  “喔,”刘子川紧接着问:“你对青岛啤酒有没有兴趣?”

  “青岛啤酒,号称用崂山泉水做的,风味不同;倒很想试试。”

  “行!我请你喝青岛啤酒。”

  金雄白与敖占春听他们借酒论色,不由得相视而笑:“敬斋”,金雄白开玩笑地说:“青岛啤酒是德国质量的配方,不也是杂七杂八的吗?”

  “那不同、那不同!不管怎么样,总是国货。”

  “真是,喝酒不忘爱国。不过,吃饭的时候,你好像对非国货比较有兴致。”

  “彼一时也,此一时也。闻名不如见面。”

  “别往下说了!”敖占春插进来说:“你这样批评国货,影响了雄白兄的兴致。”

  “不会,不会!”金雄白笑道:“我是向来不为浮议所动的。”

  “对了!我是浮议。”黄敬斋干了啤酒;伊娃还要替他添一平时,他摇摇手说:“不要了,回头我还要喝青岛啤酒。”

  “青岛啤酒也有;我给你换。”

  经她这一说,宾主四人都笑了;伊娃自是莫名其妙,睁大双眼,看看这个,看看那个,始终不明究竟。

  “酒不要了!”刘子川抚慰似地,拍拍伊娃的肩说:“他们两位,今天刚到,要早点休息;我们要走了。请你告诉玛利,拿账单来。”

  玛利送来账单,刘子川签了字;另外拿出一卷钞票,略略检点了一下,全数塞到了玛利手里。

  “没有多少时间,不用这么多。”

  “多下的送你。”刘子川站起身来,又问一句:“你记得地方吧?”

  “记得。”

  于是一群女侍簇拥着送客出门;独独不见荣子,金雄白不免纳闷。在行人道上走了一段路,有人一伸手将他拉住;是敖占春。

  “雄白兄,”敖占春说:“旅馆要换了,换到埠头区来,这里是老刘的势力范围,安全绝对可以负责。”

  金雄白自然同意,而且道了谢意,他说:“子川兄很好客,我的脾气,亦是如此。今天叨扰他很多,亟思有以报答,你问他,有没有意思南游,一切都是我招待。”

  “我看他除非有机会;专程去作你的客人,恐怕不可能。不过,我将来或许有别的事请你帮忙。”

  金雄白心里在想,这几年由于他跟周佛海的关系,来向他求援的人极多,来意不外乎通财、求职、谋官与其命,当然是因为做地下工作为日本宪兵或者“七十六号”所捕,来请他帮忙;遇到这种情形,他是无有不尽力的。

  刘子川请他帮忙,当然不会是通财或求职,也不见得是谋官;至于拚命,此刻还谈不上,是不是他想到上海去搞甚么情报,要他代为掩护?果然如此,倒要设法探一探口气,是替谁作情报?如果是日本人或者俄国人,成了为虎作伥,这个忙就无从帮起了。

  刚要开口探问,突然想到敖占春的朋友,何能为虎作伥?这样一想,话就不一样了。“占春兄,”他说:“我跟子川兄虽然一见如故,究竟还不能深知;只要你占春兄说一句:这个忙一定要帮我就一定帮。”

  敖占春没有作声,只紧握住他的手,重重摇撼了两下,表示充分领会了他的意思。

  这时已到了埠头区最热闹的“克塔伊司塔耶街”;在邮政总局附近有一家黑海饭店,门口已有刘子川属下的人在等,坐电梯上七楼,开了两间窗口朝北,可以眺望松花江的套房。等坐定下来,刘子川开始打电话。

  他说的是俄语,金雄白与黄敬斋都不知所云:敖占春却听得懂,笑着对黄敬斋说:“他替你在找青岛啤酒。”

  果然,刘子川放下电话说:“找是找到了。不过,啤酒宜于痛饮,不知道敬斋兄吃得消,吃不消?”

  “此话怎讲?”

  “高头大马,久战不起。”

  “那是特大号的皮装。”金雄白笑道:“你们只看敬斋兄的肚子好了,喝啤酒他有兼人之量,没有问题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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