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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“慢一点。”敖占春忽然想起,“我先跟子川说句话。”

  于是相偕到了走廊上,敖占春将金雄白在长春闯祸的情形,约略说知;刘子川肃然起敬,拍胸脯担保,绝无问题。

  “我先打个电话,”他说:“再关照这里的掌柜,格外小心。这样就万无一失了。”

  * * *

  不但吃了松花江的白鱼;一鱼两吃,头尾红烧、中段清蒸,还吃了两样异味,一样叫做乌鸡,形似乌鸦而稍大,产自兴安岭的原始森林,用笋片炒菜下酒,鲜美无比。

  再有一样叫飞龙,也是兴安岭的特产;看样子是山鸡的变种,但比山鸡可口,又嫩又香,而且大补。金雄白与黄敬斋,都是初尝异味,吃得痛快淋漓,通身舒泰。

  “从前吴铁老说过,不到东北,不知东北之大。我要说不到东北,不知东北之美,东北之奇。”金雄白说:“光是口腹之嗜,就让人怀念不止了。”

  “东北多的是珍禽异兽,乌鸡、飞龙是珍禽。”黄敬斋问说:“不知道有甚么异兽?倒很想看看。”

  “有种憨大憨——”

  “甚么?”黄敬斋侧耳问道:“叫甚么?”

  敖占春便用自来水笔,就在桌布上写了“憨大憨”三字说道:“顾名思义,可以想见那种傻呼呼的样子。又有人把憨字写成‘罕’字,这也通,是很希罕的东西;只怕不容易看到。”

  “怎么不容易?”刘子川接口,“动物园就有。不过今晚是看不到了。”

  “喔,”黄敬斋大为兴奋,“明天一起床,就先要去看一看这憨大憨。”

  “其实不看也罢,丑得很,牛首,驼背、驴尾、马蹄;其笨无比——别的鸟兽,一闻异声,赶紧就逃;只有这憨大憨会楞在那儿好半天,才会想到情形不妙,掉头溜走。”

  “照此说来,不就是姜子牙的坐骑‘四不像’吗?”金雄白恍然有悟。

  “对了!就是‘四不像’。”

  “真有‘四不像’?”黄敬斋觉得不可思议,“是怎么来的呢?”

  “大概是野兽杂交出来的怪物。”

  “如说是杂交的怪物,当然是牛、马、驴子、骆驼四种动物杂交的结果。”金雄白笑道:“可名之为‘四转子’。”

  “妙!”黄敬斋说:“‘二转子’聪明漂亮的居多;‘四转子’何以既丑且笨?这道理就不懂了。”

  “黄兄,”刘子川笑着说:“我看你把‘四转子’丢开;今儿晚上,我带你去找‘二转子’好不好?”

  “好啊,太好了!”

  哈尔滨的“二转子”很多,但可共春宵的,却只有两处地方才有,一处是酒吧;一处是日本开设的洋式茶店。主随客便,刘子川请金、黄二人选择;黄敬斋愿意到洋式茶店。这是敖占春的建议,他说酒吧的情调,不如洋式茶店。

  出了饭馆,安步当车,走不多远,看到一块灯牌,映出“哈风”二字;门口有一具方形日式纸灯笼,白底黑字:“纯吃茶”。刘子川便站住了脚。

  “就这里吧!怎么样?”

  客人都没有意见,刘子川便带头进门;揭开厚厚的门帘,只见轻音乐声中,人影幢幢;金雄白不由得停住脚,想要等眼睛能适应幽黯的光线,再往前走,免得碰撞,

  “请,请!”是很恭敬的日本话;接着有一支温柔的手来牵引他。

  这时金雄白的双眼已能清晰地辨物了。这家洋式茶店,门面甚狭却很深,穿过一连串卡式火车座,到得最后,经过帐台,豁然开朗,座位也比较舒服,是半圆形的长沙发,可以坐六个人;挤拢了,上十个也容纳得下。

  “刘大爷,好久没有来了。”来招呼的是个中年妇人;只听她一口纯粹的东北口音,不看她的面貌,不会想到是白俄。“玛利,今天陪关内的朋友来玩,你可别让我丢面子。”

  “怎么会?”玛利答说:“我们从来不敢怠慢客人;又是刘大爷的贵宾,更不敢了。”

  接着,玛利一一请教“贵姓”;刘子川介绍完了问:“你找那几个人来坐?”

  原来这洋式茶店有女侍伴坐,论时计酬;玛利便是这些女侍的头脑,都叫她“妈妈”;说穿了便是鸨儿。

  当下玛利说了几个“花名”,刘子川关照“都叫来看”。于是一下子来了六个,其中倒有五个“二转子”,不过不全是中俄混血儿。当然,即令是“日俄冲突”的“战果”,也会说中国话;金雄白挑的那个荣子就是。她生得小巧玲珑,皮肤白;眼睛极大,头发极黑,鼻子既不高、也不大,只觉得在那双大眼与菱形的嘴之间,联系得恰到好处。是个不可方物的混血美人。

  “金先生,”荣子照例寒暄:“贵处是?”

  金雄白心想,说江苏青浦,她未必知道;而且在“满洲国”问籍贯,在他看来有特殊意义,所以特意答说:“我是中国人。”

  “喔,”荣子接口说道:“我也是中国人;四分之一的中国人。”

  “怎么叫四分之一?”金雄白想一想说:“想来是你的祖父、祖母;或者外祖父、祖母有一位是中国人。是吗?”

  “是的,我奶奶是中国人;现在说,是‘满洲国’人。”

  金雄白本想说:“满洲国”人也是中国人。但这里不是官式场合,辩之无益;而可能多言贾祸,为刘子川、敖占春增加麻烦。所以改口问说:“还有四分之三呢?”原来荣子的家庭,有复杂的国际背景,除了祖母是中国人,父亲是日本人以外,还有一个俄国籍的外祖父与一个朝鲜籍的外祖母。

  听她说明身世,金雄白说道:“这不就是‘四转子’吗?”

  刘子川、敖占春、黄敬斋无不大笑;笑停了,黄敬斋说道:“这也可以说是‘大东亚共荣圈’的结晶。”

  这个譬喻,谑而近虐,刘子川、敖占春为了客人的安全,不敢再笑;荣子与她的女伴们莫名其妙,争着询问发笑的原因。刘子川便说了“四转子”这个名词的来历;接着又说“动物越转越丑,人越转越俊。”

  亏得有这句话,才不致于唐突美人;至于“大东亚共荣圈的结晶”那句话,不必解释,也都能默喻其意。金雄白怕荣子让人这么肆意调笑,心里会不高兴,便紧握着她的手,作为抚慰;荣子会心不远,报以一笑。笑时露出两排整洁莹白的牙,十分妩媚,金雄白不免心中一动。

  这时玛利亲自送了茶来,一把大银壶中,倒出来的是浓得发黑的红茶;以俄国茶砖用文火熬煮,既苦且涩,无法下咽,所以要加上大量的糖,再浇上极浓的羊奶,犹如蒙疆的奶茶,只是不加盐而已。

  籍隶江南的金雄白和黄敬斋,喝惯了龙井、碧螺春等等清茶,如何消受得了这样的异味?因此一个个蹙眉摇头,浅尝即止。

  “吃不惯不是?”刘子川虽是山东人,到东北却是“九一八”以后的事;所以他也有过同样的经验,“一到喝惯了,自秋至春,简直不可一日无此君。”

  “我相信也是如此。苦寒之地,非这样的饮料,不足以祛除阴湿。不过,”金雄白无可奈何状,“今天可是敬谢不敏了。”

  “那么喝酒吧!”

  “这里,”敖占春问:“也行吗?”

  本来是不行的,茶店是茶店,酒吧是酒吧;行规彼此尊重,不容侵犯。但偶而破例,说起来只是主人敬客,亦无不可。

  于是玛利去拿了酒来,很纯的伏特加;还有一大盘鱼子酱。金雄白识得行情,这一下要花刘子川好些钱,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。

  “喝得来吗?”荣子一面倒酒;一面很体贴地向金雄白说:“如果觉得酒太凶,我替你去拿啤酒。”

  “对了,我也只能喝啤酒。”黄敬斋接口,“这伏特加太凶了,而且有股怪味。”

  最后那句话,大可不说;金雄白心想,刘子川很难得地在这里要了伏特加,客人不但不欣赏,而且还有不中听的话,做主人的岂不窝囊。

  这样一想,便改了主意,“我喝伏加特。”他说:“在上海要喝这么地道的伏特加,吃这么新鲜的鱼子酱,根本就不可能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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