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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〇


  “这正是东北老百姓受压迫象征。凡是挂旗,如果有两根旗杆,上首的一根挂日本旗,下首的一根,挂我们的旗;倘若只有一根旗杆呢,必是先挂日本旗,再挂我们的旗。大家为了方便干脆把两面旗缝在一起。”

  “日本人有双重‘国籍’,能占点甚么便宜呢?”

  “太多、太多了。譬如说吃饭吧,大米只有日本人跟‘满洲国’的特任官本人能吃;我们百姓只能吃‘文化米’。”

  “甚么叫‘文化米’?”

  “就是高粱米。”

  “甚么样子我没见过。”

  “金先生是贵宾,自然用大米招待。”张桂说:“高粱米的味道,金先生是尝不得的,多少南方人说高粱米无法下咽;可是不能吃,也得吃。我们土生土长,叫没法子;南方好好的,干嘛到这里来。”

  “你说特任官本人才能吃大米,那么他的部属呢?”

  “吃‘文化米’。那怕像‘国务总理’张景惠,跟他太太一起吃饭,也是不同的两种米。”

  “这倒也‘公平’。贵为‘总理夫人’,一样也吃‘文化米’。”金雄白苦笑了一下又问“你们的‘皇上’呢?总很优待吧?”

  “提到我们‘皇上’,话可多了——”

  张桂口中的“皇上”,即是“满洲国皇帝”溥仪。他的名义,最初叫做“执政”,直到一九三四年,才由于日本军部为了便于利用名义,才支持他成为“皇帝”。

  溥仪一做了皇帝,第一件想到的事,就是“谒陵”。清朝从顺治入关以后,才有东、西陵;在此以前,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祖、父葬在辽阳,以后迁到由沈阳改名的盛京东南,称为“东京陵”;太祖本人葬在盛京东北,称为“福陵”;太宗皇太极葬在盛京西北,称为昭陵。除了四时大祭以外,每逢新君登极,必奉皇太后出关谒陵;尤其是谒太祖的福陵,更为郑重。

  清朝的家法,只有四个字,叫做“敬天法祖”。溥仪从小便有极深的印象,所以初出关时,便想谒陵;但为“大臣”所谏阻,理由是现在的名义,还只是“执政”,列祖列宗并无此名号,与“法祖”的深义不符。溥仪想想也不错,只得暂且忍耐。

  如今做了“皇帝”,宿愿得偿,溥仪自认平生第一快事。他的堂兄溥儒做过两句诗:“百死唯余忠孝在,夜深说与鬼神听”,这是胜国王孙莫大之悲哀;而自己呢,谒陵时要命“南书房翰林”好好做一篇说文,当初皇位从自己手里失去时,尚在冲龄;现在毕竟又“光复”了“神气”。列祖列宗在天有灵,谁不夸赞一声:“好小子!”

  哪知正当兴致勃勃之时,在安排“出警入跸”的谒陵行程时,溥仪的克星来求见了。

  他的这个克星当然是日本军人,官拜大佐,名叫吉冈安直,本职是关东军的高参,派在溥仪那里做顾问,名义称为“御用挂”。吉冈安直是标准的“东洋小鬼”,一肚子的诡谋;本来派在天津时,不过是一个中尉,跟溥仪及他的胞弟溥杰相识。后来调回国内,在士官学校当教官;溥杰在日本贵族学校“学习院”毕业后,转入士官学陆军;吉冈与他有了师生之谊,便多方笼络,大套交情。他这样做是有目的;目的在于登龙。

  原来,日本军方在“傀儡”登场后,派过好几个“牵线人”,却都不安于位,主要的原因是所派的人,与关东军并无渊源,凡事扞格,只有知难而退。吉冈很想当这个“牵线人”,但亦深知,非先拉上关东军的关系,取得关东军支持不可。因此,利用与溥杰的关系,向关东军游说;说他与溥仪兄弟如何熟识,如何言听计从,如果能把他派到溥仪那里做顾问,他必可照关东军的意思,影响溥仪,俯首听命。

  关东军被他说动,便派为高参去做溥仪的“御用挂”;官阶亦由尉官保升至构成为日本陆军骨干的大佐。吉冈感恩图报,十分卖力;不论大小事务,都要干涉;溥仪接见“臣下”时,他必陪侍在旁,俨然是唐朝“领侍卫内大臣”的身分,而权力超过不知多少倍。

  吉冈与溥仪能够直接交谈,因为吉冈会简单的“皇军式”华语,又略谙英文;溥仪跟他用“皇军式”的华语如果讲不通,可藉助于英语单字,沟通思想。

  “听说陛下要去祭祖拜陵;这个,”吉冈开门见山地说:“陛下,不行!”

  溥仪大为惊诧,还怕自己没有听清楚,又问一句:“甚么的不行为”

  “拜祖祭陵的不行!”

  “为甚么不行为”溥仪脸都气白了:“这是天经地义的事。”

  “陛下不是清朝的皇帝,是‘满洲国’的皇帝。”

  “这有甚么分别?我大清朝本来就发祥在满洲。”

  “不是!不是!清朝由孙中山先生推翻了。陛下现在是住在满洲的满、蒙、汉、日、朝五民族的皇帝;祭清朝的祖陵,会引起误会。大大的不可以!陛下明白?嗯!”

  溥仪还真不明白,自己还会做了日本跟朝鲜人的皇帝。不过吉冈似乎也言之有理,得要另外找个理由。

  这个理由不难找,“我是爱新觉罗的子孙。”他说:“自然可以去祭爱新觉罗祖先的陵墓。”

  “爱新觉罗的子孙,大大地多;派别的子孙就可以。”

  溥仪语塞,结果只好打消了谒陵的计划,关起门来祭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。

  以后,事情发展到不但不能公开祭自己的祖宗;日本军阀还要替溥仪换一个祖宗;有一天吉冈突然对溥仪所供设的佛像发表了不满的言论。

  “佛,这是外国传进来的。嗯,外国宗教!日满精神如一体,信仰应该相同。嗯?”

  “嗯”是吉冈跟溥仪交谈时,特有的语气;摆在最后,便是要求肯定的意思。

  “不错!”溥仪心想,日本也是佛教国家,可说信仰相同,所以作此肯定的答复,作为敷衍。

  然而吉冈要肯定不是佛教;佛教早就在“外国宗教”这句话上,被他否定了。他说,日本天皇是天照大神的神裔,每代天皇都是“现人神”,即大神的化身。日本人民凡是为天皇而死的,都能成神,在神社中受供奉。

  溥仪不明白他说这些话的意思何在;吉冈亦未作进一步的说明。不久,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,由于张鼓峰事件失利,被调回国,向溥仪辞行时,提出了一个“希望”。

  “日满亲善,精神如同一体;因此,‘满洲国’在宗教上,也该与日本一致。这件事希望陛下考虑一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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