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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【第二部 第四章 满洲真相】

  听得徐采丞细说了经过,金雄白亦深感欣慰。对于徐采丞请他代为向周佛海要求,能给予充分的支持,自是一诺不辞。

  “不过,这几天因为汪先生经满洲到日本去了;周先生要在南京照料,我一时还没有机会跟他说。”

  “不要紧,不要紧!”徐采丞答说:“公司还刚开始筹备,实际业务开展,还早得很。”

  机会很巧,就在第二天,金雄白接到周佛海的长途电话,希望他到南京去一趟;说有事需要当面谈。

  于是金雄白搭卧车到了南京,下车还是清晨,便一直到西流湾去看周佛海;见了面他第一句话是:“今年是‘满洲国建国十周年纪念’。”

  金白雄以为是要写几篇文章捧场;那也是免不了的事,只得漫然答一声:“是的。”

  “政府派出了好几个代表团,去参加‘庆典’,同时举行各种会议。有一个叫做‘东亚操觚者大会’,其实就是新闻记者大会;我认为你应该参加。”周佛海从容不平地说:“手续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;请你准备动身。”

  金雄白大出意外,也大感不快;认为周佛海不应该预先不征求他的同意,因而神色凛然地答说:“甚么地方我都可以去,惟有在‘满洲国’的名义之下,我绝不愿意去。尽管政府有不得已的苦衷,要跟伪满交往;可是我不能做出违背我自己良心的事。请你改派别人吧!”

  周佛海颓然倒在椅背上,好半天才说了句:“你不了解我的苦心!我是考虑了好几天才决定的。”

  这话更出金雄白意外,本以为他是未经思考,随便作的一个决定;此刻道是“考虑了好几天”;又说有“苦心”,倒要仔细听听。

  “那里,汪先生去过了,我也去过了;不过我们去,在固定的日程下受招待,所看到的是关东军可以让你看的东西。现在你以一个新闻记者的身分去,行动比较自由;我希望你仔细观察一下,东北同胞在异族压迫之下的生活实况。我担心日本将以统治东北的手段来统治我们,需要先到那里看一看,好作准备。”说到这里,周佛海有些激动了,“雄白,现在不是唱高调的时候,那里即使是地狱,是火炕,你也要去一趟。”

  “去了有甚么用?看到,听到的,回来又不能发表。”

  “这你错了!如其可以发表,或者等到可以发表的时候,‘满洲’就不是现在的状态,很可能‘国’已不‘国’,那你就甚么都看不到了。”

  这段话驳他不倒;但如纯粹作为一个“观察员”,并不一定要他去,能胜任的人很多。

  当他把这番意思表达以后,周佛海叹口气说:“‘士各有志,不能相强’。我拉你加入和平运动,可能已毁了你的前途;这次再去参加他们的‘庆典’,也许更不为人所谅。不过日本统治下的东北,究竟如何,是有必要去看一看的。我想不出有甚么人可以代替你的观察力,不知道你能不能勉为其难?”

  说到这样的话,金雄白只好同意。辞出周家,到“宣传部”联络好了,先回上海整理行装。三天以后,这个“代表团”已经在津平路的蓝钢车上了。

  这个“代表团”有个联络官,是“满洲国驻华大使馆”的高级职员,名叫敖占春,相貌冷酷,不大容易使人亲近;金雄白怕他是特为派来监视的,更存戒心,上车以后,跟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。

  车道尚未完全修复,勉强可以通行的黄河铁桥,速度极低;金雄白为了想仔细看一看莽莽中原,今昔异势之处,特地走出车厢,站在入口处,两手把着扶手,纵目四顾,正当感慨丛生时,听得有人在他身后喊:“金先生!”

  金雄白回头一看,想不到的是竟从未交谈过的敖占春;他的面目本来可怕,此时更觉阴沉可怕,因此金雄白漫然答应一声,连一句“有何贵干”都懒得问。

  那敖占春瞪了他一会,忽然用粗鲁的声音问道:“你为甚么要去庆祝‘满洲建国’十年?”

  金雄白的天性宁吃暗亏,不吃明亏;有人用这种不礼貌的态度发问,他直觉的反应,便是以同样的态度回敬。当下傲慢地答说:“因为知道那里是活地狱;所以趁现在要去看看人间地狱的真相。”

  一听这话,敖占春脸上,立刻有两行热泪挂了下来;金雄白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,他的手已经伸了过来。金雄白也是直觉的反应伸出手去,发觉他的手心很烫,必是体内的热血在沸驰了。

  当时没有交谈,敖占春放下了手,走了开去。但再一次见面时,金雄白觉得他的面目亦并不如何可憎,至于语言,那是更有味了,他还说了一个灯谜叫金雄白打;谜面是“汪精卫访溥仪”,打电影片名一。

  金雄白怎么猜也猜不中,最后是敖占春自己公开了谜底:“木偶奇遇记”。汪精卫和溥仪,都是日本军阀炮制的傀儡,自然是“木偶”;说到“奇遇”,却有一段来历。

  原来汪精卫在宣统年间,曾行刺过摄政王载沣;而载沣正是溥仪的生父,虽刺而未中,毕竟也是杀父之仇。不想三十多年以后,溥仪会以“国宾”之礼,欢迎不共戴天的仇人,岂非不是“奇遇”?

  这是最近流行在平津的一个笑话;敖占春又谈了一段故事,却不是笑话了。据说汪精卫到达“新京”——长春,日本军阀为他安排了一次对“满洲全国”的广播。汪精卫上了电台,开口说道:“我们,过去是同胞,现在也是同胞;将来,更一定是同胞。”

  意在言外,可以作多种多样的解释;因此,满洲的热血青年,受了这几句话的激励,重新激起了一股抗日的暗潮。金雄白这才明白,怪不得敖占春起初的误会,会表现得那么严重;相形之下,此刻如果真的是去庆祝“满洲国建国十年”,那就太对不起满洲的热血青年了。

  到得“新京”,代表团住在位于闹区的“第一旅馆”,招待得极其周到;但监视得很严。金雄白的交游甚广,许多老朋友看到报上登得有他的名字,纷纷前来拜访;但久别重逢并不能畅所欲言,尤其是两个以上的客人时,彼此都只谈些不着边际的废话;而到单独相处时,有的道苦经;有的提出警告,行动要小心;有的要托带不能形诸笔墨的口信。金雄白也才知道,沦陷区与“满洲国”,虽同在木偶统治之下;但前者的同胞比后者的同胞,实在要幸运得多。

  第一旅馆有个侍者名张桂,总是等金雄白房间中没有人的时候,找个借口来搭讪,东问西问地希望了解关内的情形。金雄白起先以为他是奉命监视的特务,不免存有戒心;后来转念一想,自己不正是接受了周佛海的委托,来了解东北实况的吗?现在有此机会,为何交臂而失?同时又想到,自己的身分是新闻记者,向人发问是天职;有此职务上的便利,更不妨多问、细问。

  于是,他一改态度,等张桂再来时,他很客气地说:“你请坐!”

  “不敢。金先生,我站着很好。”

  “不!”金雄白说:“你坐了下来,才好细谈;我要跟你谈的话很多,站着不方便。”

  听这一说,张桂又考虑了一会,走过去将房门闩上;才走回来说:“恭敬不如从命。我斗胆了。金先生有甚么话,尽管请说。”

  “我想了解一下,日本人统治东北的情形。请你相信我,尽管跟我说。”

  “东北老百姓的苦,一言难尽。总而言之一句话,过的是亡国奴的生活;金先生你看!那国旗。”

  “国旗”是两面,上面是太阳旗,下面是“满洲国”的国旗;金雄白倒想起一个从一到“新京”便发生的疑团,正好向张桂求取解答。

  “这两面‘国旗’为甚么缝在一起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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