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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


  溥仪这才明白,日本的宗教是“神道教”祭奉天照大神,“满洲国”的宗教与“日本一致”,亦就是以日本皇族的祖先天照大神,作他爱新觉罗子孙的祖先。这件事让溥仪啼笑皆非,不知所措了。

  不久,溥仪听人说起,这件事在日本军部已经酝酿了很久,但有些人表示反对,因而未作成决定。这些人都是久居中国的日本军官,可以“九一八事变”时的关东军司令本庄繁为代表;他们在中国住得久了,深知中国人慎终追远的思想,决不可丝毫轻视;“满洲国皇帝”虽是傀儡,到底是他们名义上的元首,如果硬派天照大神为溥仪的祖先,将会引起强烈的反应。

  如今植田谦吉,为了要冲淡他在张鼓峰事件中处置失当的过失,毫不愧作地出卖溥仪的祖宗,来作为平衡他的过失的手段,而又恰逢日本神武天皇纪元二六〇〇年纪念,极右派的理论家大川周明,正在狂热地鼓吹军国主义,对于植田的旧事重提,全力赞成。于是军部不顾本庄繁、土肥原等人的反对,决定给溥仪换祖宗。

  这个任务交给植田的后任,也就是溥仪成为木偶以后,第五任的关东军司令官兼驻“满洲国大使”,梅津美治郎中将。

  梅津也知道满清皇族,尽管父母在时,不孝顺的也有,但对于死去的祖宗,无不尊敬;怕一提此事,与溥仪会起争执,就懒得跟他面谈,只命吉冈传话说:日本的宗教,就是满洲的宗教,溥仪应当奉迎天照大神,立为国教。又说:现在正值日本建国二六〇〇年大庆,正是迎奉天照大神极好的时机。溥仪很可以亲自到日本去祝贺,顺便办了这件大事。

  溥仪生气所受的刺激,据他自己说,还不是被冯玉祥、鹿锤麟“逼宫”;而是民国十七年土匪军长孙殿英盗掘“东陵”,以致乾隆及慈禧的尸骨狼藉。当时他住在天津日租界张彪的花园中,得报痛哭流涕,在张园设了供奉乾隆及慈禧灵位的“几筵”;像“大丧”那样,“朝夕哭临”,而且发誓:“不报此仇,就不是爱新觉罗的子孙!”

  现在却真的不能做爱新觉罗的子孙;而是要认“倭奴”为祖先了!这个刺激比得知盗陵事件要深得多。而且当年还有“师傅”陈宝琛、朱益藩,以及其它遗老会出主意;此刻不但郑孝胥已死,其它可供咨询的人,亦都生离死别,风流云散,一个可以商量大事的人都没有。加以吉冈日夕絮聒,逼得他只有关起门来,向列祖列宗的灵牌祈告,只是为了“屈蠖求伸之计”,不能不从权处置。

  于是一九四〇年五月,溥仪第二次访日;最主要的节目,自然是会见日本天皇裕仁,陈述希望。

  这篇“台词”是吉冈找了一个日本汉学家佐藤知恭预先拟好的;佐藤知恭在“满洲国”的官衔是“国务院总务厅嘱托”;实际的职司,有如清朝的“南书房翰林”,专门撰拟“布告天下,咸使闻知”的诏令。他替溥仪拟的“台词”,反复强调“日满一德一心,不可分割”的关系;但裕仁的回答,非常简单,只有一句话。

  “既然陛下愿意如此,我只好从命。”

  桌子上早已备好了代表天照大神的三件“神气”:一把剑、一面铜镜、一块玉。奉迎了这三件“神气”,即表示奉迎了天照大神;回到长春,在“帝宫”之东,照日本的营建制度,修了一座白木建造,不加髹漆的“建国神庙”,作为“满洲国”的“太庙”。

  从此以后,溥仪及“满洲国”的百姓,在生活上多了一件大事。原来奉迎天照大神“回国”,不光是建一座神庙的事,首先是发布由佐藤知恭执笔的“国本奠定诏书”,接着成立一个专门机构,名为“祭祀府”,设总裁、副总裁各一员,总裁是曾做过日本近卫师团长、宪兵司令官,以及关东军参谋长的桥本虎之助。同时各地亦都依照规定,建立神庙,派定“神宫”管理;无论甚么人经过神庙,都须作九十度的鞠躬礼,否则处罚。东北的百姓为了不愿行这个礼,出门宁愿多走三五公里路,绕道避开神庙;因此;一经选定了建立神庙的地点,商店门可罗雀,非闭歇不可;住户亦是迁地为良,否则不但早晚进出,行礼麻烦,而且亲朋友绝迹,孤立寂寞,人所不堪。

  不过,百姓可以避免给天照大神行礼,溥仪却是避不了的,每逢朔、望,由他领头,连同关东军司令及“满洲国”的文武大员,祭祀一次,祭祀要穿“礼服”,怪模怪样,十分滑稽;溥仪是最讲究服饰漂亮的,穿过一次,为弟妹姬妾在暗中窃笑后,就怎样也不肯再穿,找到一个借口,说现值战争期间,理应戎服,以示支持日本盟邦的决心。关东军听他言之有理,也就同意了。

  当然,这是溥仪精神上最痛苦的一件事,所以常常祭祀完了,遇有感触,便会流泪;有一天有个人跟他说了句话,他算是想开了。

  这个人是溥仪的侍婢,封号是“贵人”。由于“皇后”已死,别无妃姘,所以这个“贵人”,等于溥仪的妻子。她本来也是满洲旗人,姓他他拉氏,与光绪的瑾妃、珍妃同姓却非同族;所以入民国后,瑾妃的娘家人,改汉姓为唐;她家改的汉姓为谭。

  这谭“贵人”芳名玉龄;被选入宫时,正是抗战爆发那年,才十七岁,还是初中学生。谭玉龄在北平上学时,正在“九一八”以后,听见看见许多日本兵及浪人横行霸道的事,心怀不平,常跟溥仪谈起。

  到了“满洲国”,对关东军及吉冈自更无好感,在溥仪面前,对他们有时冷嘲,有时热讽,有时索性破口大骂,倒能稍解溥仪心头的积郁。所以他前后四个妻子,比较起来对谭“贵人”还有点感情;也常能接受她的劝告。

  “我劝皇上,别想不开了!”她说:“反正就现在不把日本人当祖宗,将来溥杰的儿子继了位,还不是照样有那么一天。”

  这是句很透澈的话,原来溥仪的胞弟溥杰,从日本士官毕业,回到长春,当了“禁卫军中尉”以后,关东军就不断有人向他谈婚姻问题,鼓吹日本女人的温柔能干,是世界上最理想的妻子。以后,看溥杰并无表示,便由吉冈向溥仪透露了关东军的意思,为了促进“日满亲善”,希望溥杰能与日本女人结婚。

  溥仪大为紧张,将他最信任的二妹韫和找了来商量大计。兄妹俩的看法是一致的,由于溥仪没有儿子,所以日本人笼络溥杰;必要时可以仿照光绪入承大统的成例,取溥仪而代之;而溥杰的儿子既有日本的血统,那么“满洲国”跟日本根本就是一体了。

  明白了关东军的阴谋,唯一的对策,就是抢先给溥杰找一个妻子。溥仪把他找了来,起先是训诫,说他如果娶了老婆,将来一切都会在日本人监视之下,后患无穷。

  接着溥仪许下一个诺言,一定会替他找个好妻子;他应该听“皇上”的话,不要想甚么日本女人。溥杰自然恭恭敬敬地连声称是。

  于是溥杰派韫和为他的“钦差”,专程入关,到“北府”向他的父亲载沣说明其事。不久由溥仪的岳父荣源做媒,找到一位很理想的小姐——这位小姐出身于满洲“八大贵族”之一,才貌双全;她家上代也出过好几个王妃,所以算是亲上加亲,格外觉得圆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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