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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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谁知“重庆号”尚在启德机场,而“桂林号”由于提前起飞,被日本战斗机误认为攻击的目标。 左右夹攻之下,“桂林号”的美籍正驾驶,只能沿珠江低飞,在中山县所属,地名张家边的水面迫降;因为飞机本身有相当的浮力,入水不会马上沉没,仍有逃生之望。 但是,日本战斗机却钉紧了目标,轮番低飞扫射;胡笔江已经爬出窗口,只以回身去取装有重要文件的皮包,这片刻的耽误,等到第二次脱离窗口,跃入水中时,恰好敌机俯冲扫射,中弹殒命。 唐寿民阴错阳差地逃过了一场劫难,仍旧留在香港,独揽交通银行的大权。“十二.八”变起不测,当日军攻陷九龙,向香港展开猛烈的炮战时,交通银行正由美国运到大量新钞,尚未发行。为了怕落入敌人手中,他亲自督率全体员工,将这批新钞票,截角焚毁。在日本人看,这是非常严重的反抗行为,所以香港一沦陷,他被冈田芳政列入首先要搜捕的黑名单中。 唐寿民当然也知道自身的危险;化装成药材商,预备趁日军疏散难民的机会,由广东转入内地。不幸的是,让关卡的日军识破身份,送到香港大酒店;由于他在被捕后还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唐寿民,所以日军认为他随时会潜逃,加紧监视,行动只在斗室之中,一切有限度自由活动及接见亲友的权利,都被剥夺了。 管理这一批身份介于俘虏与客人之间的名流的,是一个名叫井崎喜代太的中尉,颐指迫使,架子极大;他要每一个人写一篇自传,表明过去的历史,及与国民党的关系。其中最有骨气的是陈友仁,批评日本军阀胡闹,在太平洋战争中最后必将失败;最热中的是郑洪年,表示自己很有办法,希望日本人能够用他。 *** 民国三十一年一月十日,皇后道中突然戒严;香港大酒店附近,更为严密。同时被软禁的“贵宾”们都接到了通知,有两个日本将官要来看他们。 两个都是中将,一个是来自南京的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的参谋长后宫淳;一个就是主持港、九作战的第二十三军司令官酒井隆。他们是由冈田芳政陪了来的。 在华丽明亮的大客厅中,首先被请来谈话的是老外交家颜惠庆。经过冈田的介绍,后宫与酒井都很客气地道了仰慕之意。然后由后宫发问:“请问颜博士,你对太平洋战争的看法如何?” “此一事件发动得太突然,我事先毫无研究,无法推断将来的结果。” “是不是可以请颜博士对我们作一点具体的建议?” “战区如此辽阔,牵涉的因素如此复杂,像这样的战争,是有史以来所未曾有过的。”颜惠庆又说:“光凭报纸上的一点消息,不能让我充分了解整个情况,所以很抱歉,我实在无法提供任何具体的建议。” “那末,对于国民政府的宣战呢?”后宫问说:“颜博士是否认为会影响中日之间和平的达成?你看,有多少宣战的理由?” 颜惠庆仍旧用闪避的态度:“国民政府宣战的消息,我是间接听到;正式文件,未经寓目,歉难列举宣战的理由。” “再请问颜博士,你对未来有甚么希望?” 颜惠庆想了一下答说:“中日军事冲突,已逾四年,双方的损失都很惨重。中国的难民,最低的估计,亦已超过一千万;物资上的毁弃,更无从计算。可是现在战区日益扩大,这是最不幸的一件事。个人年事已高,希望能有重睹升旗的一日。” 这是极好的一篇外交词令,最后一句话,可以解释为赞成中日全面和平;也可以解释为日军全面撤退。说战区日益扩大为不幸,即表示希望日本不再向国军防守区域进攻;亦有指责日本军阀穷兵黩武之意。言婉而讽,经过翻译传达后,后宫与酒井都频频点首,是称许的模样。 “颜博士,”后宫开始游说了,“以你的经历及经验,如果能够参加政治活动,对于达成你早睹升旗的希望,一定大有助益。我们乐于见到你出山。” “多谢盛意。”颜惠庆从容答说:“我以衰病之身,从辞去驻苏大使以后,就决定退休,至今七年,不但无意再入仕途;而且与实际政治也脱节了。暮年岁月,惟有从事文教及慈善事业,服务社会、略尽国民一分子的责任而已。我过去在北京政府,参加内阁,办理外交,前后二十年,自愧建树不多;现在年迈力衰,就想为国效劳,亦势所不许。” “照颜博士所说,如果有文教及慈善方面的工作,你是乐于参加的?” “是的。”颜惠庆加强语气补了一句:“必须是非政治性的,纯粹属于社会自发的!” 谈到这里,后宫向酒井问道:“阁下有甚么事,要向颜博士请教?” “我想请教颜博士,对于促进中日两民族间真正的亲善,有何高见?” “此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。”颜惠庆闪避着说:“将来如有所见,一定会提供当道作参考。”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,送走颜惠庆,请来陈友仁,继续再谈。 由于事先已看过陈友仁所写的“自传”,知道他是“亲苏派”,所以谈话也便集中在这方面,后宫问道:“陈先生,你对史达林的看法如何?” “我没有跟史达林接触过;我想这个问题最好由松冈洋右去回答。”陈友仁用英语回答。 一开始就是深刻的讽刺,松冈洋右与史达林在莫斯科车站拥抱那一幕,日本军人大都引以为耻。所以后宫与酒井,相顾嘿然,出现了难堪的沉默。 “陈先生,”冈田芳政打破了沉默,“听说你一向与蒋介石先生不和——” “不!”陈友仁有力地打断了他的话,“中国是团结的。蒋先生现在领导整个国家,为了民族的生存作艰苦的奋斗,我对他只有敬重。” “那末,陈先生,你为甚么不参加国民政府工作呢?” “并不需要参加政府工作,才能表示敬重蒋先生。” 话有点说不下去了。酒井的脸色很难看;冈田深怕闹到不欢而散,破坏了这一次特为来笼络目的。 后宫略一颔首,随即问道:“陈先生,如果我们释放你,你愿意到那里去?” “如果是释放,我有我的自由,希望到那里去,不必告诉你。倘或你们仍旧当我是俘虏,到那里去都没有我作主张的余地,也就不必多说了。” 态度始终是如此傲岸!但后宫亦起能忍耐;用解释的语气说:“陈先生,你误会了,我们的意思是,你愿意到那里去,告诉了我们,好替你准备交通工作。” 陈友仁想了一下答说:“上海虽已沦陷,但照国际公法,仍旧是中国的领土。我愿意回上海。” 即使想赴内地,也必然说是愿意到上海;到时候再设法转道,比在香港、九龙要方便得多。事实上,日本军方,也已作了决定,这批高级俘虏,以移送到上海,最为妥当。 这期间,南京、上海方面,不断有人派来,而目的不同。来自南京的,自然是汪政府的特使,希望争取有份量的在野名流,金融巨头,参加“和平运动”。这个工作没有成功,但也不是完全失败;有些人已作了口头承诺,只以日本军方要听东京的指示,一时还不能将愿意参加汪政府的人,交给南京来人。 来自上海的,情况最复杂,有受杜月笙之命,到香港来营救“老朋友”的徐采丞;也有“七十六号”派人“抓人”的。最大的一个目标是陶希圣,但他早已举家混入第一批疏散到曲江的难民队伍中,间关抵达“行在”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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