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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


  那时有好些人受过“北平李丽”的惠;而受惠最深的,却是梅兰芳,他曾“降尊纡贵”,陪“北平李丽”唱过戏,就因为这一重粉墨因缘,“北平李丽”在矢崎面前极力称颂,梅兰芳亦成了矢崎公馆中的座上客。但是,矢崎无法逼他再出现在舞台上;这便是“北平李丽”的卫护之功——梅兰芳特意留起一撇小胡子;梨园行蓄此与“剁网巾”,皆是不再唱戏的决绝表示。倘非“北平李丽”不能任他“蓄髭明志”。

  再有一个便是影后胡蝶;据说是日本军方曾特别下令保护。她亦经常出现在矢崎的公馆中,终于获得通行上的方便,悄悄潜返内地了。

  * * *

  除了颜惠庆坐船以外,其余香港大酒店中的高级俘虏,都坐日本所派的专机,飞抵上海。平时正是“江南三月,草长莺飞”的时候。

  这些名流到达上海的消息,已在日本军部控制之下的报纸,是不准登载的;但在私底下——汪政府的要员及上海的“上流社会”中,却很引起了一番热闹;访客陆续登门,细叙契阔、悲欢杂陈。一阵接风压惊的应酬过后,情绪慢慢平静,便有许多正事要谈了。

  其中最重要的是三个人,亦都是银行家,一个金城银行的董事长周作民;一个是交通银行总经理唐寿民;还有一个是久任银行公会秘书长的林康侯。周、唐二人是周佛海的旧交,与周作民的关系,更为密切,当然无话不可谈。

  “太平洋战争一起,首蒙迫害的就是我们东南财赋之区;军需供应,尤其是粮食,日本人搜括得很厉害,自己划定了一个‘军米区’。民以食为天,如果一旦民食供应不上,不知会成为甚么局面?”周佛海问说,“作民兄,你有甚么好办法?”

  “在这种一面倒,又是军事大帽子往下压的情况之下,能想出办法来,已经很好了;那里还谈得到好办法;我看,唯一的办法是:与其你来做,不如我自己来做?自己做,总还有腾挪闪避,甚至暗中掣肘的余地。不过,”周作民特别强调,“不管怎么做,总要先取得重庆的谅解。”

  “那是一定的。”周佛海点点头说:“你的原则很好;我让他们去拟好了办法,再跟你来请教。”

  周佛海召集专家,拟定了一个“全国商业统制委员会”的组织规程;下面又分米粮、纱布、日用品等等专业委员会。所谓“统制”,对日本人的说法是配给之意;以有限的物资,作最经济的分配。日本方面不但表示同意,而且要求尽快成立;因为对“统制”二字,各有会心,在他们看,可以利用这个委员会有效达成搜刮的目的,何乐不为。

  依照组织规程的精神,此一统制会是商界自动自发的组织,因此,负责人便须从商界中去找。上海从杜月笙、虞洽卿、王晓籁等人一走,崛起了另一批闻人,其中年高德劭,以闻兰亭为首。

  他是江苏常州人,这年高寿已七十有三,但精神矍铄;清癯的身材,撇一部银髯,真有仙风道骨之概。他的本行是纱布,民国十年以前,便已崭露头角,担任华商纱布交易所的理事长;又是上海最大的一家交易所,虞洽卿所办的证券物品交易所的常务事理。一生敬业乐群,赋性淡泊,但对社会福利事业,颇为热心,所以物望甚高。只是以前有杜月笙、虞洽卿在,声光不免被掩而已。

  周佛海根据上海商界巨子的反应,决定请闻兰亭出山。他是茹素念佛的,周佛海特地精治了一席素筵,而且请了好些有名的“居士”作陪,提出要求,用“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”这句话作个敦劝的总讲;闻兰亭慨诺不辞,不过他有个附带条件,要请两个人帮他的忙,至少也得是两个之中的一个。

  一个就是刚由香港回上海的林康侯。他是上海本地人,进过学,即是一名秀才,前清末年,做过南洋公学小学部的校长,以后又参加《上海时报》,做过主笔。平时各省都在提倡自办铁路,林康侯与当时一班立宪派的名流,创办苏州铁路,又跟“梁财神”——梁士诒组织新华储蓄银行,自此弃儒习贾,在交通金融事业上,有过一番作为。

  民国十七年开始,林康侯一直担任上海银行公会的秘书长,金融巨子,无一不熟,而且做事任劳任怨,不矜不伐。有此两项长处,闻兰亭觉得他是最理想的助手。

  再一个是大陆银行的叶扶霄,与闻兰亭的交情极好;但交情是交情,做人是做人,叶扶霄不愿蹚浑水。所以最后是林康侯经不住各方劝驾,觉得盛情难却,做了“商统会”的秘书长。

  秘书长有了,便须物色所属的五个专业委员会的负责人;其中最主要的,当然是米粮统制委员会。闻兰亭与林康侯,不约而同地都看中了一个人。

  此人叫袁履登,籍隶浙江宁波,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第一届的毕业生,除了创办宁绍轮船公司、宁绍保险公司以外,一直担任公职,并有两个头衔,一个是纳税华人会的理事,彷佛民意代表;一个是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华籍董事,对于公共租界的设施,是有发言权的。这两个公职,造成了他在上海滩上的特殊地位。加以为人和平敦厚,乐于助人,所以声望很高。

  及至太平洋战争爆发,日军进入公共租界,工部局当然要改组,英美籍的董事,一律送入集中营;原来的日籍董事冈崎,成为总董;袁履登也水涨船高,被推为副总董,但权力却反不如前,因为工部局的董事会已经有名无实,难得开会,就开会亦只是听冈崎一个人大放厥词,根本无他人置喙的余地。

  袁履登之出任米粮统制委员会主任委员,自须先谋之于冈崎;同时提出条件,必须按起配给“户口米”。冈崎表示,这个条件他也同意,然而无法作主,要取得“登部队”的许诺。

  冈崎又提出一个要求,想请袁履注销任保甲委员会主任委员,彻底清查上海的户口。这件事与食米配给有密切关系;袁履登是无法推辞的。不过,趁此机会,却可以提出一个条件,不得再有封锁的情事发生。

  原来当日军刚入租界时,常有我们的地下工作人员;或者只是激于义愤的爱国情绪,每每伏击“皇军”及汉奸,只要某一地区发生暗杀事件,预先安设好的警铃一响,日本宪兵立即出动,用麻绳圈出事地点四周,成为局部封锁地区。真所谓“画地为牢”,在“牢”中的住户商品,不准有人外出;路人则在原地停止,听候检查“良民证”。无辜被捕的不知凡几;幸而通过检查的,也并不能立刻恢复自由;对锁自几小时至几星期不定,甚至“真凶”既获,犹不解除封锁。这是从纳粹那里学来的残酷的惩罚手段;目的是要使得爱国志士,想到一出了事,便会连累无辜、同胞,饱受失却行动自由,以及生活必需品无从补给的痛苦,因而踟蹰罢手。

  袁履登所提出的两个条件,日本军方自非允许不可;因为他们亦已看出来,中国人适应环境的本事最大,任何高压手段,只有引其中国人更多的痛恨,更坚持不屈,恰好与他们希望软化中国人的目标,背道而驰。倒不如略为宽大处理,反可以省却许多麻烦。

  平时的袁履登亦已古稀之年,因此与闻兰亭、林康侯,为人合称为“三老”。这“三老”几乎每天都会见面;因为不是被请去证婚、就是被邀剪彩,每人每天至少有五六个应酬,筵席上一定会遇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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