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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除了林康侯以外,由香港送回来的名流,几乎每一个都不能免于日本军方或汪政府的登门拜访,延请“出山”。当然,像郑洪年那样热中的人,一拍即合,出任了管辖京沪、沪杭两条铁路的华中铁道公司总裁;此外大多虚与委蛇,或则设法延宕,或则担任一个空头名义。只有两个人比较特殊,一个是陈友仁,闭门坚卧,纤尘不染;一个是李思浩,担任了素无渊源的新闻报董事会主席,只为了帮朋友的忙,而且是取得政府默许的。

  原来当太平洋战争一发生,日本进入租界,首先要控制的便是申、新两大报。两报当然要改组;而改组两报的权柄,却很奇怪地是握在日本海军手中。日本陆海军对于在中国的占领区,各有势力范围;上海是一例外,属于陆海军共管区域;西藏路以东因为接近黄浦江,所以归海军管理,作为上海报馆集中地的望平街正在此区域之内。

  日本海军所选中的《申报》主持人,名叫陈彬壧,他是苏州人,战前曾在《申报》主持笔政,颇得史量才的信任;史量才被刺,《申报》内部清除左倾分子,陈彬和远走香港,替陈济棠办“港报”,跟日本方面搭上了关系。所以此时以 《申报》旧人来主持《申报》,顺理成章,毫不为奇。

  《新闻报》的商业色彩比较重,日本军方认为人事不必更动,只责成《新闻报》加强替日本宣传而已。但政府方面却认为董事会主席吴蕴斋,也是知名的银行家,他是大陆、金城、盐业、中南这所谓“北四行”集团中的中坚分子。北四行在上海有两笔很重要的投资,一是握有相当数量的 《新闻报》股权;一是有名的国际饭店。自北四行的领导人周作民离开上海,这些事业都由吴蕴斋出面主持;事实上他在《新闻报》并不大管事。如今来自重庆的消息,说他不见谅于政府,当然亟图摆脱。但是日本海军又岂能容他高蹈?再说所代表的股权,亦不能随便放弃;因而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。

  这时便有人献计,说要找一位资历辉煌,而又为日本所信得过的人来接手,才能脱身。吴蕴斋深以为然;几次计议,物色到了李思浩。

  李思浩字赞侯,浙江慈溪人,长于度支,是段祺瑞一系真正有实力的大将;日本军认为由在北洋政府历任财政总长,而在国民政府中并未任过任何要职的他来主持《新闻报 》的董事会,是很适当的人选。于是,吴蕴斋便向蛰居在法租界偏僻的惇信路,吃斋念经,不问外事的李思浩游说,力劝他出山来保全这一张营销全国,发行数字占第一位的《新闻报 》,庶几沦陷区的同胞,还有一处可以诉若,说说话,让日本人觉得是不能不顾忌的喉舌。

  就为了这个原因,李思浩托徐采丞用秘密电台向重庆请示,获得同意,方由吴蕴斋正式向日本海军驻上海的最官员近藤推荐,接任《新闻报》社长。

  李思浩出山之时,闻兰亭却已有倦勤之意。原来此时有关东南的物资,成为三方面争夺的目标,一是日本军方;二是汪政府;三是我们的大后方。

  为了维持抗战,大后方必须海外及沦陷区的物资支持。国际采购,本可通过香港及上海的中央信托局办理;太平洋战争一发生,这两处的中信局不能再发生作用,对于沦陷区物资的争取,就更显得重要了。

  大后方的这个争取工作,分多方面进行;主要的是两条线,一条是由杜月笙的代表徐采丞与日本陆军登部队打交道;一条是由第三战区设法搜购,自浙东输内地,不幸的是第三战区的经济特派员平祖仁夫妇,双双为七十六号逮捕了。

  【第十八章 同命鸳鸯】

  平祖仁是金陵大学出身;他在重庆时结识了一个腻友,影剧双栖有名的明星英茵;等他奉派到上海工作时,正逢英茵在兰心大戏院演出《赛金花》,异地重逢,旧情复炽;平祖仁亦正需要这样一个在各方面都很活跃的影剧红星作掩护,所以征得虽是金陵女大出身,却是旧式贤慧妻子的平太太的同意,与英茵同居。当然,英茵知道平祖仁的身份与任务,而且倾全力支持的。

  后来是内部有人告密,平祖仁夫妇一被捕,英茵全力奔步,多方营救,甚至不惜肉身布施,连袁殊亦占过她的便宜。但平祖仁夫妇始终被羁抵在七十六号;平太太还在狱中生了一个儿子。

  原来这是李士群在捣鬼。他以为平祖仁既为第三战区的经济特派员,手中一定掌握着大批资金及物资,所以开口要他四十万美金。平祖仁自道并不管钱。至于采购的物资,自他被捕,当然已移转到别处。手里没有钱也没有东西。这是实话,但李士群不相信。

  话虽如此,英茵始终并未绝望;因为照七十六号的情形来说,任何人被捕,危险期最多只有三个月,三个月内不被处决,便无生命之危,慢慢可以设法保释。

  事实上,平祖仁在七十六号已判为轻犯;在所谓“大牢”中,可以作有限度的自由活动。“大牢”中的难友,对于某一人的生命将步到尽头,常能预知;因为处决是在中山路刑场,往往就地埋葬,刑前常派一个哑巴去挖坟穴。他事毕回来,会咿咿哑哑地作手势示意;将死的是一个、二个,甚至三个、五个,大家便可由案情中去判断,大概是轮到谁了。

  这天哑巴掘穴归来,报告有一个人将被处决;而结果竟是——平祖仁。据说,平祖仁本来是可以不死的;但因七十六号中有人吞没了他经手的物资,非杀之以灭口不可。

  平太太却是释放了;她满身缟素地抱着她的儿子去看英茵“托孤”。她已经决定殉节;但孩子不能没有人照顾,所以托给患难至交的英茵,“祖仁不明不白地死得太冤枉了!”她说:“我不能让他白死;我要抗议。”

  英茵考虑了好一会,答复他说:“你死也是白死!多少爱国志士,无声无息地被害了;要等将来抗战胜利,才有被表扬的机会。祖仁的情况又不同,跟地下组织并没有直接的联系,所以死了也没有人知道。你的抗议没有用;一点用处都没有!大上海有这么多人,女人为了家庭纠纷、爱情失败、或者受了其它委屈,每天自杀的不知道多少!你知道吗?你不知道。这就可想而知了,你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;不会有人知道你是平祖仁的太太,为了祖仁殉难而殉节。请问,你不也是白死?”

  这番话一无可驳,但并不能打消平太太必死的决心;因为她的委屈仍然存在,“那末,”她流着泪说:“祖仁就这样死了都没有人知道他为甚么而死?”

  “不会!三战区当然知道,会报到政府,称他烈士。”

  “那是将来的事。”平太太又说:“祖仁常说,死要死得轰轰烈烈;谁知道是这么样的窝窝囊囊?”

  “这话,祖仁也跟我说过。”英茵平静地答道:“我在想,你死不如我死。”

  “你死?”平太太睁大了眼问:“为甚么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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