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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“有我在,你不会吃亏。”他只好这样说:“不过,你自己也要小心一点。”

  “慢点,慢点!”大媛大为紧张,“你说,我要怎么小心?小心点甚么?”

  “小心也者,无非说话谨慎。譬如生人面前,不要说跟我住在一起。”

  “十三点!”大媛白了他一眼,“陌生人面前,我怎么会说?我又不是神经病。”

  “那最好。”看她懵懂,周佛海反有如释重负之感,起身说道:“我有个重要的约会,该走了。”

  “不回来吃饭?”

  “不回来。今天是钱大櫆请吃日本饭,有很要紧的事情。”

  这钱大櫆是周佛海所罗致的得力助手。本来是交通银行大连分行的经理;经过日本方面的关系,推荐给周佛海。两人一谈金融方面的意见,颇为投机;周佛海待人处世,一向爽快,马上就把准备另组“中央银行”的筹备工作,交了给他。新政府成立以后,立刻需要大笔支出;钱大櫆建议,先向正金银行借一笔钱,这天晚上请吃“日本饭”,正是谈这件事。

  到得虹口一家名为“桃山”的“料亭”,汽车一停;立刻便听见,“梯梯踏踏”的脚步声,霎时间集中了十来名浓脂厚粉,身穿五色和服的艺妓,站在玄关前面,一起九十度鞠躬,用日本话表达欢迎之意。

  周佛海昂然直入,到玄关换了拖鞋,进入不是最大,但最精致的“枫之间”,主客三人都已起身迎接。

  主人是钱大櫆,客人是汪政府经济顾问犬养健,及正金银行上海支店长岸波。

  “久仰部长阁下。”岸波垂手肃立,低着头说:“请多关爱。”“彼此,彼此!请坐。”

  四个人都坐了下来,随即有四名艺妓跪坐在身旁,含笑照料。依照比较隆重的礼节,应该是每人面前一具食案;但周佛海觉得那样谈话不方便,建议改用围桌而坐的方式。于是四名艺妓又一阵忙,端来一座长方形极大的矮桌;周佛海与岸波对坐在宽阔的两面;犬养健与主人在侧面相陪。

  用北海道的鱼子佐“菊正宗”;四个人干了两巡酒,犬养健首先开口,“关于新政府所需要的资金,正金银行很愿意效劳。”他说:“现在有四个问题:数目、利息、年限、担保方式,请岸波先生表示意见。”

  “数目以二〇〇〇万为度;利息照正金银行最优惠的标准;年限十年;担保方式,仿照中国历来借外债的方式,指定某种税收,作为偿还本息的款。”

  他在说,犬养健和钱大櫆都拿纸笔在作摘记;等他说完,犬养健转脸说道:“现在请周部长答复。”

  “首先担保方式我不能同意。那是不平等条约之下的一种贷款方式。而且,在没有谈到贷款之前,我要先告诉岸波先生,关于‘关余’,从新会计年度起,我不打算再存在正金银行了。”

  一上来便像碰僵了;犬养健与钱大櫆面面相觑,岸波却很沉着,居然含笑向周佛海敬酒。

  “部长先生,”岸波低声下平地说:“关余由汇丰银行收存本行,并非出于本行的要求。请谅解。”

  “你说这话我就不能谅解。不错,关余由汇丰改存正金,是你们军部的要求。”周佛海愤愤地说:“你是不是要拿军部的帽子来压我?”

  “我没有这个意思,只是说明一项事实。”

  “事实不是不可改变的。由汇丰改存正金,就是一项事实的变更。从前英国人赫德,控制了中国的海关,所以关税存入汇丰;现在是你们日本人控制,于是正金取汇丰而代之。基本上都是以殖民地视中国。你用这种态度来对付我,我们没有法子再谈下去;不过,我要声明,我不负谈判破裂的责任。”

  这等于指责对方应该负责。岸波很聪明,知道这件事闹开来,不论谁是谁非,反正他这个正金银行上海支店长的职位是保不住了。上海是好地方,他舍不得离开;那就只有让步。

  “部长先生,我亦很同情中国的处境,更尊重部长先生的立场。不过,这个问题,是我所无法解决的;我想不如暂且搁置,先谈借款。”

  “是的,是的。”犬养健急忙接口,“先谈借款,比较切合实际。”

  “岸波先生,”钱大櫆说:“在我个人看,中国财政部与贵行正式订立借款合约,不必再需要任何保证。”

  “甚至也不是借款。”周佛海突然想起汪精卫常对人说:“我们没有用日本的钱”,所以这样说道:“你借给中国的钱,不就是中国的关余吗?”

  “是的。”岸波不慌不忙地答说:“部长先生,就银行来说,存款是存款,借款是借款;用定期存款的单据向同一银行通融,仍算借款,要付出较高的利息。这道理是一样的。”

  周佛海语塞;钱大櫆便接着交涉,“关于利息,只能象征性地付一点。”他说:“因为现在我们是需要友邦协力的时候;我们还付不起较高的利息。”

  “现在通货膨胀,银行放款是吃亏的——”

  “银行放款吃亏,”周佛海打断他的话说:“客户存款就不吃亏吗?”

  “部长先生的词锋真利害。”岸波苦笑着说。

  “你减一点吧!”犬养健向岸波暗示,“周部长在别的地方帮你一点忙,所得的利益,就足以弥补了。”

  岸波点点头,想了一下问:“那末,我先请问:回扣如何?”

  不想这句话又惹恼了周佛海;他大声斥责岸波,对中国的财政部长谈回扣,是一种严重的侮辱。由于他声色俱厉,岸波不由得被吓倒,一再道歉,表示失言;一场风波,才算在犬养健与钱大櫆的劝说之下而平息。

  当然,谈判是比较顺利了;借款的数目提高了一倍,利息低,年限长;保证当然不必谈,只要盖有“财政部”大印的本票即可。

  条件是谈好了。但周佛海要求立即付款,却为岸波所峻拒;坚持必须借款合约签署,并盖上财政部的大印,才能给钱。

  “岸波先生,这一点要请你谅解。”钱大櫆很婉转地解释:“新政府还没有成立,周部长亦不曾接事,财政部的印信是无法起用的。”

  “那就到新政府成立那天,动用这笔款子好了。”岸波答说:“如果需要现金,是要那一国的货币,请你预先告诉我;我替你准备,照当天汇丰的牌价结算。”

  钱大櫆碰了个钉子,目视周佛海请示;周佛海自然不肯为此向日本人低头,板起了脸,渐有愠色。于是犬养健出面,代为情商。

  “周部长那方面确有困难——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岸波抢着说道:“我们不要为这件事扫了贵宾的酒兴;我回去跟业务部门主管商量一下,看有甚么变通办法?明天上午十点钟,我会跟你联络;请你转告周部长。”

  到得第二天近午时分,犬养健到愚园路一千一百三十六弄去看周佛海;他说岸波已经有了答复,他曾召集他的高级助手开会研究,大家认为这是日本银行界跟中国财政部第一次正式打交道,应该建立一个认真不苟的范例,作为一个信用良好的开始。如果周佛海坚持先要拨款,必须有正金银行总行的指令;岸波还表示,由他打电报向东京请示,亦无不可。不过,不见得很快就有答复。

  “周先生,我很坦白的说,岸波是用拖延的手段;电报来往磋商,等到批准,也已经在新政府成立的时候了,未得实益,徒费周折,是你很不合算的事。中国人说:事有从权。我奉劝阁下,何不从权,先期用财政部的印信,有甚么关系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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