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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这是岸波想出来的话,特为请犬养健以第三者的立场来说,比较易于见听;周佛海略一考虑,点点头说:“那也可以。不过这有法律上的问题;三月三十日以前,财政部尚未成立,在此以前签署的借约,我可以不承认。这一点请对方要考虑。”

  “那不要紧。中国的公文原有倒填年月的办法;我们不妨预填年月,写明三月三十日好了。”

  周佛海没有想到,人家是早就研究透澈了的;不容他耍花枪。新政府成立之前,有许多迫切的支出,不能没有大笔款子;迫于现实,只好暗中叹口气,接受了岸波的条件。

  于是拟定了借款合约,经岸波同意,定在第二天上午签署;周佛海随即派人连夜赶到南京,将尚未起用的财政部印信取了来备用。

  签约的地点是在预定的财政部驻沪办事处。事先约定,岸波带一张正金银行的本票来,签署完成,交换合约,致送本票,都要拍摄照片,作为纪录。

  到了预定的时间,岸波与周佛海先后到达,略作寒暄,随即并坐在一张铺了雪白桌布的长桌后面,各执毛笔签署;不过十分钟的工夫,便已完成。接下来便是盖用印信;钱大櫆将红绸子里扎的印盒打开一看,不由得楞住了。

  原来印铸局照前清的规矩,铸成的铜印,四角带四只脚;因为唯有如此,才能确实保证在这方铜印出炉到递送的过程中,未为人所盗印。这个规矩不但钱大櫆不懂;连周佛海也是第一次见识带脚的印信,一时不知作何处置。

  “要把脚锯掉才能用印。”从林柏生那里找来的摄影记者,自告奋勇,“我去找工具。”说完,掉头就走。

  “签署已经完成了。”钱大櫆懂了印信带脚的道理,便有了应付的办法,“请部长跟岸波先生,还有贵宾们,先到客厅进用香槟。”

  “好,好。”窘境暂告解消,周佛海举手肃客:“请!”

  于是岸波将装了正金银行本票的信封,揣入口袋;随着周佛海到了客厅,开香槟碰杯,坐下来随意闲谈。

  不一会只听见外面“嘎嘎、吱吱”的声音;听得岸波齿根发酸。周佛海则是心都酸了;那种用钢剉在锯印脚的声音,在他听来,就如同跟他私奔到日本过苦日子的杨淑慧,在刮米缸一样。

  财政部的大印,第一次起用,就拿来盖借款合约;他在心中自语:大非吉兆!

  钱大櫆当然也听到了;同时,周佛海与岸波的表情也看到了,赶紧奔了出来,只见一堆人围着那方铜印,还很起劲地在工作。

  “算了,算了!”他摇手阻止,“声音太难听。回头再说吧。”

  摄影记者住了手,揩一揩额上的汗问道:“换约的仪式不举行了?”

  “只好作罢。谢谢你。”钱大櫆看他有怏怏之色;急忙又说:“你不妨到客厅里去找两个镜头。”

  “对!”一句话提醒了那记者,冲进会客室。站定脚说道:“请周部长跟岸波碰一碰杯!”

  周佛海对新闻记者一向很尊重的;便将他的意思,用日本话告诉了岸波,征询他的意见。

  “可以,可以!”岸波欣然同意。摆好了碰杯的姿势;摄影记者一面对光,一面说道:“请周部长面露笑容。”

  周佛海实在笑不出来;只好唇角牵动了几下,勉强装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
  【第五章 优孟衣冠】

  民国二十九年三月三十日,南京城里城外,店铺住户挂起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;不过上面还有一面三角形狭长的黄布小旗,旗上有六个字:“和平、反共、建国”。有人说,这面小旗,犹如梁山泊替天行道的杏黄旗。于是有人就把这面“杏黄旗”扯掉了。

  这一扯坏了,有个“皇军”经过,一望之下,神色大变;楞了一下,奔上去拿皮鞋脚猛踢大门,一面踢,一面大骂“马鹿!”

  这一下,吓坏了街坊,惊动了警察;消息一直传到“市长”高冠吾耳中。

  这个矮矮胖胖、满脸浊气的市长,穿一件蓝色宁绸夹袍,上套一件黑丝绒马褂。正在“国民政府”以地主的身份,周旋在“各部会首长”之间;听到这个消息,脸上因为得以留任而显露的笑容,顿时消失;走到正跟陈公博在交谈的周佛海面前,低声说道:“市区有一点中日纠纷,我想跟院长,部长报告,请示处理办法。”

  “喔,”周佛海问:“何谓中日纠纷?”

  “有些老百姓把国旗上的飘带拿掉了;日本兵见了大为不满,说他们打了三年的仗,死伤累累,目标就是青天白日期,不想今天会在他们占领的地区发现,自然不能甘心。”高冠吾又说:“类似情形,不止一处;此刻新街口集中了成千上万的日本兵。倘或没有善策,或许会有暴动的危险。”

  “我早知道,”陈公博脱口答说:“一定两面不讨好。”

  周佛海没工夫发牢骚,只问高冠吾:“你倒说,有甚么善策?”

  “是不是下令——,”他也有些说不出口;而终于很吃力地说了出来,下令暂不悬起。

  周佛海几乎要破口大骂“放弃!”高冠吾看他脸色难看,赶紧又提第二个办法。

  “或者,请部长打一个电话给西尾寿造大将,请他想办法安抚。”

  西尾寿造大将是日本驻华派遣军总司令;提到他,周佛海的气又来了。

  “我们政府还都,日本不派大使;连驻华派遣军司令都不来观礼,真岂有此理!”周佛海说:“我不跟他打电话,我找影佐。”

  于是将影佐祯昭找了来,匆匆交谈,定了两个步骤,一方面由他分别打电话给西尾寿造及日本宪兵司令,劝导“皇军”散去;一面由高冠吾派警察劝告百姓,挂国旗务必须有那面小黄旗。

  部署初定,只听得军乐大作,原来“代理主席”汪精卫到了。“文武百官”不是蓝袍黑褂,就是黄呢戎装;唯有他穿了一套长礼服,不过头有点抬不起来,全靠浆洗得雪白的硬领撑住。当然,脸上不会有一丝笑容。

  行礼如仪到了“代主席致词”,只是汪精卫手撑着讲坛,茫然地望着台下;久久不发一语。

  汪精卫的演讲,在党国要人中考第一,往往一上来就探骊得珠,几句话便能吸引全场的注意力;但这天却语音低微,有气无力,往日演讲时那种飞扬的神采、清晰的声音、优雅的手势,都不知道那里去了?后排的人只见他嘴唇翕动,不时有一两句“大亚洲主义”、“无百年不和之战”之类的话,飘到耳边。最后一声“完了”,倒很清楚;令人想起宣统登基,在太和殿的宝座上大哭特哭;他的生父摄政王载沣为了哄他,不断大声地说:“一会儿就完,一会儿就完!”果然二年工夫便断送了天下;如今汪精卫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“完了!”

  “开锣戏”草草终场;汪精卫随即到“行政院”院长办公室“判红”——就职贴红纸布告,稿上要画“行”。办了这件开手第一件的例行公事;他拿起第二个卷夹,里面是一迭电讯;头一条就是暂迁重庆的国民政府明令“通缉卖国降敌汉奸陈公博”等七十七人;这是汪精卫决定组府后,中央第六次发布通缉令:第一次只有汪精卫一个人;第二次也只有两个人:周佛海、陈璧君;第三次有褚民谊、梅思平、丁默更、林柏生之流,一共九个人。这三次通缉令,层次分明,谁是首、谁是从;谁是汪记政府最重要的人物与次要人物,从名单先后,一望而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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