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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按:宝月楼在瀛台之南,原是一片长约二百丈,宽仅四丈的狭长空地,逼近皇城,建宝月楼以后,乾隆复命在京的回部移居西长安街,称为“回子营”,并有清真寺一座,亦是为了容妃在宝月楼上,朝夕礼拜之便。民国初年,袁世凯设公府于中南海,建新华门为正门,宝月楼适当孔道,因而拆除;此一艳屑流传的高楼,成了历史的名词。

  据清“皇室四谱”,容妃先为贵人,至乾隆二十七年五月始册封为容嫔;三十三年十月进位为妃;五十三年去世。而皇太后崩于乾隆四十二年,享寿八十六岁,太后卒于容妃之前十一年,则所谓“赐香妃死”之说,不攻而自破。

  香妃即容妃,身世虽已明白,而所谓戎装像则大成疑问。这幅像现藏外双溪故宫博物院,但北平故宫亦有一幅,是民初一位名叫俞涤凡的画家所临摹。此像在稍明历史者,均表怀疑,明显的破绽是,所着戎装根本为欧洲古代武士的甲冑;因此有人说,很可能是高宗最幼之女,嫁和珅之子丰绅殷德的和孝公主的肖像,但此说并无足够的证据支持,无法成立。

  五年以前,北平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杨伯达先生(可能便是杨新先生,杨先生是中国绘画史专家),发现了容妃的真面目;这样便联带发生了一个问题,那相传出于郎世宁手笔的“香妃戎装像”又是怎么回事?在介绍容妃的真面目以前,先让我来澄清这个问题。

  北平故宫博物院研究员朱家溍先生,浙江萧山人。他是清朝同治年间体仁阁大学士朱凤标的玄孙,今年我去北平,初次识面时,曾叙世交;但先前我曾听李翰祥谈起过他,因为他曾任“火烧圆明园”一片的顾问,做学问很扎实,绝不妄言,亦不轻下结论。

  他曾写过一篇文章,大意是他亲口问过曾在“小朝廷”的内务府工作过,民国三年成立古物陈列所时,曾经首到沈阳及承德,承办起运文物,后来并担任该所古物保管科科长的曾广龄先生,这幅香妃戎装像,是承德避暑山庄运回来的一幅油画,画上甚么标签都没有,原帐上亦只写“油画屏一件”。然则何以定之为“香妃戎装像”呢?曾先生的回答是:“总之是‘官大表准’,当时文物运到北京后,内务部朱总长看见这幅画像,就说‘这大概就是香妃吧!’其实他也没有甚么根据,只是顺口一说而已。”所谓“官大表准”,我记得是清末军机大臣张之万的故事,他的表上的时刻,与他人都不同,但以他的官大,时刻就以他的表为准了。“内务部朱总长”即朱启钤;我友秦羽是他的外孙女。朱启钤另有一个外孙叫章文晋,曾任中共驻美大使。

  至于这幅油画像中的人物到底是谁,为何会出现在热河行宫?我认为可以不必深考,视作当时“供奉”宫廷的西洋画家的一幅习作好了。不过,我认为不可能出于郎世宁之手,郎的画笔细致,远逾此像。清朝自康熙至乾隆,传教士而以画名者,除郎世宁、王致诚以外,还有艾启蒙、贺清泰、潘廷璋等人,由于流传的作品不多,所以能明确分析他们的画风的专家,少之又少,所以这幅香妃戎装像的作者是谁,亦无从查考了。

  杨伯达先生是从一个题名“威弧获鹿”的手卷中发现了容妃的真面目。此图在清宫书画著录中,未见记载,据杨先生在一篇题为“清代回装嫔妃像”中的记述是:仿宋锦卷套,贴香色纸签,题“威弧获鹿”四字,除夔凤青玉别子。白绫里,绘仿黄公望浅绛山水,右下题“子臣永瑢恭画”,楷体墨款。下钤“子臣瑢”,自文篆印;“敬画”朱文篆印,共两方。右上钤“乾隆御览之宝”,椭圆篆朱文鉴赏章。

  光是一个手卷的套子,便如此讲究,杨先生据此判断:“可知弘历(按:乾隆皇帝御名)还是比较看重此卷,并妥善保存的。”信然。

  最重要的,当然是画的本身,杨先生记述手卷画心是:绢地彩绘,长一百九十五点五公分;宽三十八点五公分,无钤印款识,全图以枫柞松柳,坡砣山崖为背景,描绘乾隆皇帝驰骑扼弓而射,矢中鹿肩,即将倒毙,一回装妃嫔骑马紧追乾隆,并递上一矢。

  杨先生的研判是,这是乾隆木兰秋狝,一次获鹿的真实纪录。宫内所藏乾隆获鹿之图尚多,但由妃嫔陪同射猎,尤其是回装的妃嫔,仅此一件。

  此图“引首”用藏经纸,御书行楷“威弧获鹿”四字,右上钤“乾隆宸翰”朱文方章。照图中的御容并以他图比较来看,乾隆时年五十余岁,而容妃则三十上下,约当由贵人封为容嫔以后五六年内,两者年龄相合。按:乾隆即位时二十五岁,照杨先生的分析,此图中的情况,应发生于乾隆二十七年容妃封嫔以后,至乾隆三十五年,六十万寿以前。

  当然,最重紧的是,容妃的服饰和容貌。原图彩绘,照杨先生的描写,容妃头带红绒缨冬冠,身穿正黄色地“拜丹姆”纹长袍,外套立领褙子,胸前挂一长方形盒。衣服形式花纹,均出自回部,即维吾尔族。至于容貌的描写是:面白净,前额称凸、目深陷、翘鼻头、高额骨、唇厚。照局部放大的侧面像来看,容貌并非太美,但维吾尔妇女面相的特征,则很明显。如果说,乾隆后宫别无来自回部的妃嫔,则此回装妃嫔像,可以确定为容妃,也就是俗传为“香妃”的真面目。

  乾隆做过一篇“宝月楼记”,也在这座楼上做过许多诗,从那些诗中可以发现:第一、宝月楼是他的避嚣之地,常在这里思考重大的问题;第二、如果说他有宠妃,容妃应是其中之一。

  容妃得宠的原因,细看这幅“威弧获鹿”图,便思过半矣!乾隆好武,精娴骑射,“火器”则等于是他的祖父康熙所亲授;他的生日是八月十三,常常在热河做寿,大宴外藩,行围打猎。他的最宠爱的幼女和孝公主,十岁即曾跨“果马”随父行围,而妃嫔中相从者,只有容妃,那就自然另眼相看了。

  其次,大小和卓木叛乱时,正是初藏容妃于宝月楼时,回部的消息是封锁的,所以她不会有甚么家国之恨。兆惠平回部,前后只有两三年的工夫,清朝自康熙至乾隆,将在外必受君命,否则斩于军前的情况都发生过。乾隆常自诩“指授方略,万里如见”,这必须对用兵之地的山川地理、风土人情,非常熟悉才行;回部为中国极西之地,舆地书中,有关的记载极少,乾隆在这方面的知识,很可能来自容妃口中。就此层意义而言,则容妃不仅为妃嫔,亦是助乾隆成“十大武功”的功臣,她的图像应该出现在紫光阁中才是。

  附录:容妃不是香妃(姜龙昭)

  拜读高阳先生“紫禁城搜秘”——“香妃的真面目”,读后却感失望,为免以后再有人把香妃忠贞爱国殉节的事迹否定,以讹传讹,特写此文,以向高阳先生就教。

  十四年前,民国六十四年,我在中国电视公司策划制作了“香妃”的国语连续剧,当时,对“香妃”的故事,曾翻阅了不少有关她的书籍、文章、剧本,以及郎世宁所绘的不同的“香妃”画像,其中有中文,也有英日文,发现有三种不同的说法。

  其一:香妃确有其人,为回人小和卓木霍集占之妻,体有异香,为乾隆平定回疆时俘获,乾隆十分喜爱,欲纳为妃子,但香妃怀有国破家亡之恨,坚决不从,且身怀利刃,随时准备自杀,以保名节,乾隆帝为讨好她,特筑“宝月楼”,造“回回营”,仍难获其芳心。最后,太后恐其有害于乾隆,乃乘乾隆去祭天时,赐白绫命其自尽,此一故事十分悲壮动人。一般小说家、戏剧家,均以此为剧本题材。

  其二:说香妃在清史并无有关的文字记载,清史上只记载乾隆有一回人“容妃”,经过正式之册封,她并未被太后赐死,是太后死后十年才死的,由此证明“香妃”的故事,是违背史实,无中生有的,历史权威学者孟森先生首创此说,一般学者也认同此说。

  其三:说香妃,确有其人、确有其事。因有香妃的画像,墓茔可资证明,清史没有文字记载,是因她未从乾隆,且被赐死,故没有册封。至于容妃,亦确有其人,也是回和卓氏之女,霍集占之妻,因回人采多妻制,她从了乾隆,受到册封,故清史上有其名,二人并非同一人,不能混为一谈。

  上述三种说法第一种与第二种一说从、一说不从,但各有所本,而第三种,则同时承认了上两种说法,且解开了其中的矛盾,比较之下更合情理。

  真理是越辩越明的,我首先要说的是清史上,从没有文字记载:“容妃,即是香妃。”硬将二人混为一人,是错误的,因为香妃不从乾隆,未被正式册封,清史上无其名,但绝不能因而否定这个人。

  我最先看到主张二人不能混为一谈的文章,是六十四年二月在“艺文志”杂志上胡旦先生写的“香妃——究竟有无其人?”一文,他提出容妃是容妃,香妃是香妃,不能因二人同为回人,就认定是一个人。

  六十五年又有征鸿先生,在大华晚报发表“乾隆艳事话香妃”一文,也赞成第三种说法。

  我又去国立中央图书馆求证,究竟孰是孰非,意外发现,早在民国五十一年,即已有湖南先生在中央日报副刊发表“香妃事迹考异”一文,说明以容妃为香妃是:“将虾蟆帐算在田鸡谱上,完全错误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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