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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入养心殿从图示19的遵义门开始,入门即为一座黄底,中心有鸳鸯戏水图案的琉璃影壁(18),绕过影壁是一个狭长的院落,南墙一排森森松柏,其中有一项特殊的陈设,便是嵌在屏座上的一块大玉壁,从壁孔中向北望,恰好看到“养心门”的匾额。

  院落的东西两端,建有格调不大的直房(16、17),原是总管太监办事之处,但大臣进见,亦往往在此等候“叫起”。

  养心门规制不大,门外有两座镀金的铜狮;门内有一道朱红双扉的木影壁门。绕过此门,便可看到养心殿的正殿,或称前殿,东西配殿(12、13)辟作佛堂,平时紧闭,朔望有喇嘛十人入内念经。正殿(6)进深约十一公尺,宽约三十三公尺,分隔成三大间,恰好每间都成为约一百二十平方公尺的正方形,中为正间,左右为东西暖阁。图示5的部分为一座抱厦。所谓抱厦,即是敞厅,其作用有如观光旅馆的Lobby,为入殿的待命、疏散、缓冲之地,亦为正殿的延伸。长度占西暖阁及正间,当整个正殿的三分之二。抱厦之前的陈设,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座三头鹤香炉,造形之奇特美妙,叹为观止。

  正间中设宝座,上悬雍正御笔“中正仁和”匾额一方,所以正间又称“中正仁和殿”。宝座之后的木制屏风,刻上乾隆御制的一联一诗,对联是:“保泰常钦若,调元益懋哉。”中间御笔中堂,五音六韵排律,起句“西师归振旅”,下署“乾隆庚辰”,即二十五年,“西师”于这年正月凯旋,乾隆御午门行“献俘礼”。自雍正二年,讨平青海,初行献俘礼以后,至乾隆二十年削平准噶尔,俘获两名叛乱首脑,“一岁中两行斯典”,至此又以底定回疆,复行盛典,正是乾隆最得意之时,由养心殿正间的诗屏,可以想见他的踌躇满志。

  东暖阁本来亦为寝宫,乾隆题名“随安室”,养心殿有好几座寝宫,初意是因为明朝嘉靖年间,宫婢杨金英深夜弒帝,不道套在世宗脖子上的绳子,误打死结,无法抽紧;皇后闻惊来救,世宗方得幸逃一命,因此后世帝皇,多设寝宫,宿处不定,以为防范。但不知何时开始,养心殿的寝宫,设于后殿,但仍有东西两间,繁简不同。东暖阁虽也保留着“随安室”为寝宫,但已非当年原状,因为辛酉政变以后,两宫垂帘,女主听政,自不能御中正仁和殿,而西暖阁分隔成好几部分,不够宽敞,因而将东暖阁加以改装,使其适合听政。

  现在所见的东暖阁,宝座设于东面、西向;宝座之后为槅扇,悬黄纱帘,帘后御榻,为太后坐处。宝座之右,亦即北面槅扇,入内转北即为随安室。宝座之左,设软匟,当然亦有匟几及各种陈设。匟后是极大的玻璃窗,由于外无遮蔽,采光充分,极其明亮,故名之曰“明窗”,自雍正年间开始,皇帝元旦开笔,例在“明窗”之下。

  西暖阁基本上是皇帝的办公室,为批阅章奏及召见近臣之地,每逢殿试,钦定“前十本”的名次,亦在此处。西暖阁颇具神秘色彩,有好些小小的套间,还有设在画轴后面的暗门,大概都是雍正夺嫡以后所改建。其中主要部分是中间一大间的“勤政亲贤殿”,以雍正题有“勤政亲贤”的匾额而得名,并有一副对联:“惟以一人治天下,岂为天下奉一人。”其下即为软匟式的宝座;对面即为抱厦、柱子之间安半截板墙,以防偷窥。屏门及壁上悬有两张表,一张是各省文官总督以下,知府以上,武官将军以下,总兵以上的姓名表;一张是外官缺分繁简的区分表,自乾隆朝开始,作为用人及调遣的参考。至于最西侧的“三希堂”,为两个四平方公尺的小间所组成,外双溪故宫博物院照实景仿建,读者看过的一定不少,这里就毋庸赘词。

  正殿之后的寝宫,由一道短廊,或称“穿堂”连接(7),寝宫分为三部分,中间最大的一座,是皇帝的寝宫(8),一共五间,中间三间打通,但每间都有雕镂极为精细的紫檀“花罩”,以为间隔,陈设之精美,自不在话下,陈设以时更换,内务府有专档记载,国之重宝“散氏盘”、“祖丁鼎”,即为陈设在养心殿的彝器。

  后殿寝宫的卧室有两间分居东西之末,有墙有门,入门沿北墙砌“暖床”,床前紫檀条桌,上置西洋自鸣钟、风灯等物。在“清宫之钟”拙文中,英国女王所观赏的“群仙祝寿钟”即置于东梢间的寝室。

  养心殿的内部是不开放的,游客只能在玻璃窗外窥看。我那次得能登堂入室,还照了些照片,在东寝室墙上还发现了我的伯高祖(许乃普,谥文恪,官至吏部尚书)的墨迹。暖床极大,褥子不厚,床里推置折成长条形的五床锦面薄被,帐子上缀着好几个锦绣荷包。床尾与房门之间,有两扇黑漆小门,我想拉开来看一看,不道是上了锁的,陪伴人员告诉我:“是皇帝解溲的地方,钥匙没有拿来。”

  及至我去参观西梢间的寝室时,有人来说:“钥匙拿来了。”请我复回东室,门内靠后有一个马蹄形的木架子,与现在大小便两用的抽水马桶上的木圈,形状相似,前有缺口,圈边覆黄缎软垫。圈下是一个有盖的椭圆形锡盒,据说皇帝方便以后,锡盒随即取走,所以室中无丝毫气味。

  这就要谈塞拉西的故事了。据说中共政府成立不久,塞拉西应邀访问北平,他说:“你们把我的头衔翻译为‘皇帝’,既是皇帝,我要住皇宫。”中共外交部跟故宫负责人在商量,故宫告诉他说:“宫中没有厕所,皇帝个人方便容易解决,他的随从怎么办?”据此转告塞拉西以后,他才打消了住养心殿寝宫的要求。

  寝宫东西,另有进深一样、宽度称狭的两幢五开间的屋子,东曰“体顺堂”是皇后的寝宫;西曰“燕禧堂”是妃嫔奉召侍寝暂居之处。两堂前面各有一座小院子,恰在正殿的两端,燕禧堂的院子里有花木竹石点缀;体顺堂的院子里,只有极大的一块水晶石,晶莹明亮,正好象征了林洋港先生所说的“皇后的贞洁”。

  在体顺堂东、燕禧堂西,各有一道小门,题名“吉祥”、“如意”(20、21),这两道门为住于东西庑房(14、15)的太监与宫女的通路,亦为后妃往“西六宫”的捷径。但两堂与皇帝的寝宫,并无室内可通的门户,奉召时须出门经通往穿堂的走廊至皇帝寝宫,门户非常谨慎。

  这座工字形建筑的养心殿,在整个紫禁城内,是最宜于居住的好地方,紧凑、严密而活泼,道路的联贯,关系明确,便利而不拥挤,尤为设计的优点。

  “养心”取义于孟子:“养心莫善于寡欲”,故知此殿原为皇帝避嚣习静而建,但明朝从无一个皇帝住过此殿。至于与养心殿邻近的建筑,最有关系者共有三处,一是内右门西的军机处,在明朝是“司礼监经厂直房”,贮存宫中日用的纸张。二是遵义门对面月华门内的南书房;南书房翰林,在设立军机处以前,为皇帝最重要的私人助理,至乾隆以后,成为文学侍从之臣,在内廷的地位颇为特殊,同光年间,两宫太后视南书房翰林为“西席”,是当一家人看待的。三是御膳房,与养心殿一墙之隔,原为明朝隆道阁及世宗炼丹药的无梁殿旧址,入清改为御膳房,有康熙御笔“膳房”二字的匾额,只供应御膳及军机处、尚书房、上书房(皇子、皇孙读书之处)。御前侍卫、乾清门侍卫的膳食,妃嫔另有自己的小厨房。

  六、香妃的真面目

  故宫首次开放于民国三年,只限于包括三大殿及文华、武英两殿的“外朝”;乾清门以北的“内廷”,则仍为溥仪的“小朝廷”。当时“外朝”是由袁世凯政府的内务部管理,成立“古物陈列所”,陈列品包括由“盛京”(沈阳)清宫及热河行宫所藏的文物,其中有一幅“香妃戎装像”的油画,悬于武英殿侧的浴德堂,并有一篇“事略”,原文为文言,译成语体如下:

  香妃原为回部的王妃,貌美而生来体有异香,回部称之为“香妃”。乾隆皇帝听说以后,在讨伐回部叛乱时,特为叮嘱将军兆惠,探究真相。回疆平定,兆惠俘获了香妃,献入深宫,乾隆特地在西苑建宝月楼,供香妃居任。楼外亦即紫禁城外的西长安街,造一座回子营,一切建筑,俱如西域,藉慰香妃的乡思。又武英殿之西的浴德堂,仿土耳其式建筑,相传亦为香妃沐浴之所。

  但是,香妃虽受殊宠,并不感恩,曾经从袖中抽出一把利刃对人说:“国破家亡,死志早决,但绝不愿如弱女子,徒受委屈,死得不明不白;一定要挑一个最值得的死法,以报故主。”旁人无不大惊,乾隆亦知香妃不宜接近,但心终难舍,只是严加防范而已。

  这样过了数年,皇太后亦知道了这件事,告诫乾隆不可再赴宝月楼,乾隆不听。于是太后有一天趁乾隆为有郊祭大典,住在斋宫时,召香妃入大内,赐死。

  这段事略,是根据多少年来民间的传说所写成;稍明史学,并了解乾隆性情、作风者,都知道其中大有疑问。其后北大教授、名史学家孟森先生作“香妃考实”一文,澄清了“委巷荒唐之语”。兹就孟文的主要论据,稍作引伸,概述如下:

  一、香妃之名不见官书,实为乾隆的容妃。亦非回部王妃,而是回教中掌教之女;掌教在回语谓之“和卓”,逐以为容妃之姓,清史稿后妃传及唐邦治所辑“清皇室四谱”,皆作“高宗容妃和卓氏”。

  二、和卓或作和卓木,回部叛乱的大小和卓木兄弟,大概是容妃之兄。两和卓木先屈服于准噶尔,失其故土;乾隆二十年平准噶尔后,两和卓木照共产党的说法是“解放”了,不意复国以后,旋即叛乱,此种忘恩负义的行为,自不容于乾隆,遣大军讨伐,于乾隆二十四年平定回疆,为乾隆“十大武功”之一。

  三、容妃入宫,约在乾隆二十二年,不能再早,亦不能再迟。因为“宝月楼”建于乾隆二十三年,而容妃初入宫的封号为“贵人”,尚未擅宠,乾隆不可能特为她建金屋;推测容妃之入宫,乃其两兄为感激皇恩而进献。及至擅宠以后,由于容妃的语言、宗教、生活习惯,皆与满汉蒙不同;尤其是饮食方面,宫内虽不用牛肉,但猪肉则为主要食料,每年正月初二在坤宁宫“吃肉”,为祭祀大典之一;皇后率妃嫔在东暖阁受胙分尝,容妃如居住东西六宫,岂能例外,唯有移居别苑,才有豁免的理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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