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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那知“陈公”不讲交情,等程炳采到案,严讯不已,而且下令用刑,程炳采对那些条子的来历,并不十分清楚,那就必须要问程庭桂了。

  及至一问程庭桂,问出一个绝大的意外,程庭桂说:“你知道不知道,令郎亦有条子交在我手里?”

  这一下陈孚恩问不下去了,回去一问他的儿子刑部候补员外郎陈景彦确有其事;陈孚恩不能不奏请回避,并自请严议,将伊子革职;奉上谕:“陈景彦着即革职,归案办理。陈孚恩并不知情,着改为交部议处。此案关涉陈景彦之处,陈孚恩着照例回避,余仍秉公会审,毋庸回避全案。”这自然是肃顺的曲意回护。

  于是陈孚恩主稿,以载垣的名义具奏:“程庭桂接收关节案。俟人证齐后再行审理。”又说:“此案情节甚多,非革职逮问,不能彻究。”于是柏葰、朱凤标、程庭桂皆下狱。同时潜逃的靳祥,在潼关为陕西巡抚曾望颜拿获,解京归案,案未结而庾死狱中。

  全案于咸丰九年二月及七月间,分两次处分,第一次是杀柏葰,文宗于二月十三在圆明园勤政殿召见王公大臣宣谕:

  本日据载垣等奏,会审科场案内,已革大员,定拟罪名一折,朕详加披览,反复审定,有不能不为在廷诸臣明白宣示者:科场为抡才大典,交通舞弊,定例綦严,自来典试大小诸臣,从无敢以身试法,轻犯刑章者。

  不意柏葰以一品大员,乃辜恩藐法,至于如是!柏葰身任大学士,在内廷行走有年,曾任内务府大臣、军机大臣、且系科甲出身,岂不知科场定例?竟以家人求请,辄即撤换试卷,若使靳祥尚在,加以夹讯,何难尽情吐露?既有成宪可循,朕即不为已甚。但就所供情节,详加审核,甚虽可原,法虽宽宥,言念及此,不禁垂泪;柏葰着照王公大臣所拟,即行处斩,派肃顺、赵光,前赴市曹监视行刑。

  在京现任的大学士、军机大臣处斩,在清朝开国以来,尚无前例,即令和珅犯了十款大罪,亦不过赐令自尽。柏葰操守清廉,出使朝鲜时,朝鲜李王曾馈银五千,坚辞不受,所以决无受贿情事,则纵犯科场条例,决不致斩立决。肃顺弄权,可畏如此!在廷听宣诸臣,除了陈孚恩以外,无不震栗失色,刑部潘尚书麟魁,竟至失议。

  同案处斩的,尚有已革编修浦安,已革举人罗鸿绎、已革主事李鹤龄。处决之地自明朝开始,即在宣武门大街与广安门大街交叉的闹区,地名“药市口”;南面的胡同名为“北平截胡同”、口子上有一座官庞,是监斩官休息之处,如为犯官,亦在此处等候行刑。

  这天上午,柏葰照例,戴设有“顶戴的大帽、穿着没有“补字”的外褂,由监狱中提到药市口,先朝北磕头、名为“望阙谢恩”然后在官庞中,与他在等候诀别的亲友见面;大家都是形容凄惨,但柏葰却很镇静,他跟他的长子说:“皇上必有恩典!我回头在夕照寺等候部文起解,你赶紧回家,把长途应用行李什物,收拾好了,送到夕照寺。”

  原来柏葰意料中文宗一定会将他的死刑改为充军新疆,照例在广安门外夕照寺等候兵部的解差。那知话刚完,只见刑部尚书赵光,下了车一路痛哭而至,柏葰知道事情坏了。

  赵光与肃顺同为刑部尚书,奉旨监斩。当天在圆明园勤政殿宣旨已毕,肃顺、赵光则在园稍留等候最后的消息;因为清朝沿明制、处决钦命要犯、宣了旨不算,要发了“驾帖”才算。驾帖犹之乎执行命令,皇帝如果最后一刻,改变心意、可扣住“驾帖”不发,作为赦免犯罪的表示。结果那天“驾帖”还是发了,不过不是由赵光带来;照定制由京畿道御史賷到刑场。

  “完了!完了!”柏葰顿足说道:“皇上断不肯如此,一定是肃六从中作祟。”

  “皇上原不肯下笔批驾帖、说了句‘罪无可逭,情有可原。’肃六在旁逐接口:“‘虽是情有可原,究竟罪无可逭’。逼着皇上批了驾帖。”赵光说完后又痛哭。

  其时肃顺跟京畿道御史都已到了,下令开刀;刽子手打个扦说:“送中堂升天。”一刀下去,即使了帐:不过脑袋在咽喉之处,一块皮还连着颈项,这是刽子手“刀下留情”,因为这样不致于身首异处,脑袋比较容易缝得起来。

  七月十七,文宗复在勤政殿召见惠亲王绵愉、怡亲王载垣、郑亲王端华及军机大臣等宣谕:

  本日据载垣等奏,科场案内审明已革大员并已革职官等,定拟罪名一折、科场为抡才大典、考试官及应试举子,有交通嘱托,贿买关节等弊,问实斩决,定例綦严,不得以曾否取中,分别已成未成。此案已革工部候补郎中程炳采,于伊父程庭桂入围后,竟敢公然接收关节条子,交家人胡升转递场内,即系交通嘱托关节,情罪重大岂能以已中未中,强为区别。程炳采着照该王大臣等所奏,即行处斩。已革二品顶戴左副都御史程庭桂,身任考官,于伊子转通关节,并不举发,是其有心蒙蔽、已可概见。虽所收条子未经中式、而交通已成,确有实据,即立予斩决、亦属罪有应得,惟念伊子程炳采已身罹大辟,情殊可悯,若将伊再置重典、父子概予骈首,朕心实有不忍,程庭桂着加恩发往军台、效力赎罪。

  其他舞弊诸人,包括陈孚恩之子陈景彦在内,都是充军的罪名。宣旨已毕,程炳采随即处决,充军诸人当日起解。陈孚恩赶到广安门外,一见程庭桂伏地痛哭,程庭桂说:“不用如此,不用如此!你总算还留了我一条老命”。

  此案纵不能说是冤狱,但处置之严酷,实为罕见。尤其是不分已中未中,概置之于重典、有失其平。不过,科场风气则由此而大为改善。此后约有三十余年,科场几近乎弊绝风情不能不说是严于执法之功。

  到了光绪十九年,科场又起风波。光绪二十年甲午慈禧太后六旬万寿,例开恩科;前一年癸巳为恩科乡试;浙江副主考周锡恩,接受条子,行贿的是鲁迅的祖父周福清,此案始末经过敢说只有高阳一人完全了解。

  鲁迅的祖父周福清,同治十年辛未科三甲进士,点了翰林;三年散馆,外放为江西金溪县知县。光绪四年因案降调,改为教职。翰林去当教谕、训导的“学老师”,情所难堪,便捐了个内阁中书去做京官。

  两榜出身的“内阁中书”,出路甚宽,可应考差放主考;亦可报考军机章京;当差勤慎,可升六部主事。但周福清那一样都不是,当了十五、六年的内阁中书,直到光绪十九年三月丁忧回籍。

  那末周福清以何为生呢?京官光靠微薄的俸禄,是无法养家活口的,可想而知别有生财之道。原来江西金溪出纸,名为“清江纸”;这种纸的品质不高,适于印制蒙童所用的“三、百、千、千”以及“闱墨”等等价格较廉的印刷品。因此,京师的书铺分为两类,一类是在琉璃厂,为达官朝士所光顾;另一类集中在前门外打磨厂,专卖前述的廉价印刷品,以批发为主。这些书铺的店东,大都是金溪人;他们还有一样副业,便是作科场的“经纪人”,谁要想买个关节;谋个考差,他们都有门路可钻。

  周福清因为做过金溪知县,跟这班人很熟;也成了三百六十行以外的,另一行业的“经纪人”。

  光绪二十年甲午,慈禧太后六十万寿,例开恩科;前一年癸巳,举行乡试。浙江主考放的是殷汝璋、周锡恩。丁忧中的周福清,表示与周锡恩相熟,可以设法通关节,于是有五家人家相托,讲定银数后,周福清带同“银主”所派,用意在查证周福清是否与周锡恩相熟,真有打通关节一事的佣仆陶阿顺,追踪正副主考的坐船,到了苏州。

  殷汝璋、周锡恩各有坐船;周福清交代陶阿顺,先到周锡恩船上投帖,如果不见;再将预先备好的一封信投递。

  这陶阿顺是个蠢人,连名帖带信,一起投到了殷汝璋船上;而且索取收条。殷汝璋的家人懂官场的规矩,考官出京到所派省分,一路上关防严密,不得接见宾客、交际应酬。如果收信出收条,便是“交通”的一项证据,自然不肯,因而吵了起来。

  这一吵惊动了船中的殷汝璋,查问究竟,家人将封面上并无受信人姓名的一封信送了上去;拆开一看,内有一张纸条,一张名片、黏在“凭票支银一万两”的所谓“空票”上。名片自然是周福清的姓名;纸条上写的是:“计开:马;官卷、顾、陈、孙、章;又小儿用吉。均用‘宸衷茂育’字样。”

  这就是说,用一万银子买六个举人。这六个入闱者,“小儿用吉”很清楚,就是鲁迅(周树人)、周作人,以及周建人三兄弟的父亲。“马;官卷”者,表示此一姓马的秀才(生员)是现职官员之子,自不难查获姓名,此外就不知是甚么人家的子弟了。我以为这票“买卖”,那五家各出正价两千银子,另付周福清居间的佣金,大概二至三成;而周福清则在“整批交易”中,将他的儿子周用吉夹带在内,信手检个便宜。

  “宸衷茂育”四字便是所谓“关节”;简言之就是暗号,可由对方授字,亦可由自己设计。周福清的关节,属于后者;通常事先有接洽的关节,多为两个字,因为字一多,嵌入某处比较麻烦,如果是常用到两个字,可指定嵌入八股文的“承题”。因为八股文的体裁,已公式化,起头“破题”限两句,以下承题限四句,约廿五字,在这个范围内,嵌常用的两字,不致于太困难;如嵌四字,而不落斧凿之痕,则大可凭真才实学一搏,无不必买关节了。所以自定的四字关节,往往嵌于“起讲”之中;起讲多少句,并无定法,通常以十句为准,字数在六七十之间。

  周福清的运气很坏,不但有陶阿顺这个蠢材偾事;更糟的是苏州知府,光绪三年丁丑正科的状元王仁堪在座。殷汝璋明知道信是投错了,但他不能说:这封信不是给我的。而当着王仁堪,又不能默无表示;当下将信交给了王仁堪,请他依法处置,以示无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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