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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到第一场下来,由誊录房“糊各易书”,分发各房后,陈天立便大事搜寻,寻到句容县知县王曰俞那一房,看破题中嵌了“共宝有”三字,便知是吴泌的卷子了。当下跟王曰俞说:这本卷子跟副主考赵晋有关,拜托他呈荐。当然也许了好处。吴泌便是经过这么一番曲折,而成了新科举人。

  程光奎则是另一案,舞弊的方法很笨,但现在却很通行,即是“试前猜题”,预先请人模拟了许多篇八股文;如果肯花死工夫,将这些模拟的八股文都读熟在肚子里,临场默写出来,这不算舞弊。程光奎不愿下死工夫,事实上亦没有足够的工夫;他是请托山阳县知县方名,将这些文稿带入闱中,埋在一个冷僻的特定地点;程光奎经搜检入闱后,取出这些文稿,带入号舍,等题目发下来,找一篇相同的,抄写交卷。说也很巧,他的这本卷子,恰好分入方名房中,方名也已看过这篇文章,那就更顺利了,加上一个极好的批语,一荐即中。事后程光奎为“恩师”方名还了八百两银子的债,当然也算受贿。

  及至事发会审,噶礼蓄意袒护,凡关键之处,均略而不审;张伯行则一概从严,在刑讯王曰俞时,迸出陈天立曾来查寻破题中有“共宝有”三字的卷子;陈天立知道事将败露,畏罪自尽。

  这件案子由于牵涉到督抚互讦,拖延甚久,最后定谳,赵晋、王曰俞、方名都定了斩监候的罪名;吴泌、程光奎及参与行贿的人充军。其后还发生了一个扑朔迷离的插曲,定谳以后,赵晋在扬州监狱中自缢身死,而传出来的消息,说死者并非赵晋,是他的同年,也就是康熙四十二年癸未科的状元,扬州府宝应人的王式丹,入狱探视时,在轿子中,藏着一具丐尸,冒充赵晋自缢。至于赵晋,则由屋顶上逃走了。此案又查了三、四年;事后虽证明不确,但王式丹大受讼累,可说是无妄之灾。

  戊午科场案

  康熙以后,雍正、乾隆、嘉庆三期,科场案极少,查嗣庭任河西主考,曾兴大狱,但属于政治清算范围,不归于科场案。乾隆朝对此格外注意,真可说弊绝风清,得人亦最盛。但自和珅当国后,风气渐坏;至道光朝则“递条子”之风,几乎公然无忌,于是而有咸丰八年的戊午科场案。

  咸丰八年顺天乡试,正主考为大学士柏葰,蒙古正蓝旗人:副主考为户部尚书朱凤标,吏部侍郎程廷桂。发榜后,军机大臣焦估瀛,为母称寿,在湖广会馆,大宴宾客;席间,程廷桂谈起,正主考柏葰有在闱中改换试卷情事。其时文宗所信任的是怡亲王载垣,郑亲王端华及其弟肃顺;此即后来“辛酉政变”为慈禧太后所诛的所谓“三凶”。在“三凶”中以肃顺为尤受宠信,而肃顺此人介乎邪正之间,爱才重士,而专与毫无作为,坐享厚禄的大老作对;听得程廷桂的话,对柏葰颇多不满,准备找机会发动攻击。

  不久,有个御史叫孟传金,参劾新科第七名举人平龄的试卷,“朱墨不符”。外间传言,平龄是个票友,八月间在某处堂会,粉墨登场,时值试期,如在外票戏,则显然并未入闱,何能得中举人?于是文宗降旨,派载垣,端华、兵部满汉两尚书全庆,陈孚恩认真查办,不准稍涉回护。在此之前,文宗派侍卫至礼部,调来本科中试的全部朱、墨卷,派大臣会勘,卷中诗文悖谬者达五十余本之多,所以有“不准稍涉回护”之谕。

  文宗震怒,肃顺等危言耸听,大狱将兴,已可预见;但其间的关键人物为陈孚恩。此人籍隶江西新城,是个阴险无耻的小人,先以趋附道光朝的权相穆彰阿起家。其时朝中正人君子,首推情操绝俗的东阁大学士王鼎,鸦片战争既起,宣宗心无定见,忽战忽和,措置乖方;最后听信穆彰阿的主张,忍辱求和,而归罪于以前所全力支持的林则徐。王鼎愤愤不平,力争不得,自草遗疏,严劾穆彰阿误国,然后闭户自缢。这是所谓“死谏”,对穆彰阿是非常严重的打击。

  其时陈孚恩当军机章京,一向为穆彰阿倚重,这天看王鼎未曾入朝,心知有变,赶到王家,入门便听得全家号哭之声;而尸首尚未解下,因为凡大臣自缢,必先奏闻,派大员检验之后,方可解下。陈孚恩擅作主张,率领王家仆人,将王鼎的尸首解了下来,在衣袋中发现遗疏,劾穆彰阿而荐林则徐,于是陈孚恩对王鼎的儿子,翰林院编修王沆说:“皇上最近的脾气很大,不愿再听到任何主战的话。尊公的遗疏一上,恤典必不可得;老兄只怕亦将终身废弃。如果你愿意回老家了,不必说它;否则,此奏决不可上,另草遗疏,可得优恤。”

  这时,“穆门十子”之一,且亦为王鼎的同御门生张芾亦到了,与陈孚恩一起力劝王沆,终于劝服,由陈孚恩别草遗疏,以累疾不治奏上。宣宗有些疑心,但是无从进一步查询;不过恤典甚优晋赠太保,入祀贤臣祠。

  王鼎的原疏,为陈孚恩私下带走,向穆彰阿表功,不十年当到兵部尚书;但王沆不能成父之志,为他的陈甘同乡所鄙弃,请假回籍后,不复再出,郁郁以终。

  道光三十年正月,宣宗驾崩,皇四子接任,是为文宗,年号咸丰。文宗久知穆彰阿之奸,这年十月予以罢斥,永不录用。陈孚恩顿失奥援,且与怡亲王载垣曾有冲突,不安于位,辞官归里,奉旨在籍帮办团练,虽因守城之功,获赐花翎,但于咸丰七年到京后,并未再授官职;咸丰八年初、御史钱桂森保荐陈孚恩才识明敏、宜入值军机,或办理洋务;诏斥钱桂森朋比。由此可知文宗对陈孚恩的印象,仍旧很坏。

  见此光景,陈孚恩一改初衷,原来与载垣、端华、肃顺格格不入,此时刻意趋奉,尤其是对文宗最信任的肃顺;果然,“千穿万穿、马屁不穿”,到了七月里,由于肃顺的援引,得以“头品顶戴暂署兵部右侍郎”;不久,便发生了科场案。

  肃顺此人非常跋扈,个性亦很偏激,不过,他没有满汉之见,唯材是视,很喜欢提拔年轻而有才气的人;相反地对那些以科第起家,暮气沉沉的大老,极其痛恨,认为国事都败坏在这批盘踞高位,只重私利;不求进取,亦无力进取的老朽昏庸手里,总想去之而后快。文渊阁大学士军机大臣柏葰,就是他心目中想铲除的人。

  陈孚恩看到了这一点,等科场案发,在他便如当年王鼎死谏那样,又是一个难得的机会。但要扳倒柏葰,非兴大狱不可;欲兴大狱,又必须从程庭桂身上下手,因为传说程庭桂接了许多条子,能打听出内幕,就不愁无波澜可翻。

  因此,陈孚恩在未奉上谕,参预审讯以前,特地去看程庭桂,他们是好朋友,尽可直言相询,“听说本科因为递条子而中的人很多。”他问:“有这话没有?”

  “条子之风,不始于今日,何足为奇?”程庭桂坦然说:“有的人递条子中了;有的人递了条子不中,可知条子并无多大用处。吾辈衡文,都靠自己的眼力;一个人要中,文章之力居八九,条子之力不过一二而已。”

  “那末,亦有人给老兄递了条子没有?”

  程庭桂笑了,“不下百余条之多。”他打开抽斗,将一大把条子摆在桌上。

  “我从来没有入过闱。”陈孚恩是拔贡出身,无论“内廉”、“外帘”的差使,都无资格充任,所以见了条子,露出很新奇的神色,“借给我去开开眼界。”

  程庭桂不疑有他,让他带去了,不久,由于肃顺的奏请,陈孚恩派为问官;同时礼部覆奏“磨勘官”——特派御史将试卷的朱卷与墨卷调齐,仔细审查,朱墨卷是否不符,或者试卷中有错误,而考官未曾看出,名为“磨勘”;这一科顺天乡试卷中,磨勘不合要求的达五十本之多,这显示主考有重大失职之处,上谕:正考官柏葰先行革职,听候传讯;副考官朱凤标、程庭桂暂行解任,听候查办。而奉旨查办的大员,虽有四人,实际上是由陈孚恩一手主持。

  由于陈孚恩手中握有一大把条子,按名传讯,株连甚广,首先查出兵部主事李鹤路,代刑部主事罗鸿绎勾通同考官编修浦安;呈荐后又托柏葰的家人靳祥代为求情,得以取中,事后浦安得银三百两;李鹤路得银二百两。浦、李、罗三人均处斩,浦安有一子,后来大贵,即是光绪末年入阁拜相的那桐。

  其时由于靳祥闻风潜逃,将无法从他身上去追究柏葰;于是陈孚恩办案的方向,转向程庭桂。那一大把条子,大部分是程庭桂次子程秀所经手,而程秀并未受贿,只是一班贵公子听说他父亲点了副考官,交条子请他转递;因此问心无愧的程庭桂,认为不会有甚么大不了的事,对他的长子程炳采说:“你弟弟的脾气不好,到堂以后,如果出言冲撞,就会出事;你代你弟弟去过一堂,陈公跟我交情很厚,决不要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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