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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〇


  但皇帝对汪直并无行动,而且仿佛优容如昔,尚铭眼看汪直即将回朝,心里不免着急,与门下商议,判断皇帝对汪直将信将疑,如果另外有人进言,让皇帝知道汪直的势焰熏天,不加裁抑便有尾大不掉之虞,那时皇帝的反应就不同了。

  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,只有一个怀恩,但皇帝对他的信任,亦已大不如前了,主要的原因是,万贵妃不断在皇帝面前进谗,想废太子,而怀恩极力保护东宫,与皇帝的意向不符。

  因此便有人献上一计,说钟鼓司有个小太监,名叫阿丑,是皇帝的一个“弄臣”,经常在皇帝饮酒时,奉召到御前说笑话、演滑稽戏,为皇帝解烦破闷,如果他能相机“谲谏”,必能收效。

  原来这滑稽戏在唐朝便已盛行于宫廷,名为“参军戏”。出场的至少有两个人,一个名为“参军”,一个名为“苍鹘”,前者痴愚、后者机智,相对戏谑,博人主解颐。到了宋朝称之为滑稽戏,角色亦不止两个人,有些有情节而足资警惕的滑稽戏,保存了下来。在明朝宫中亦常搬演,当今皇帝更好此道。

  经过细心设计,有一天为皇帝演出一出王安石配享孔庙的故事。首先是扮了宋朝太监的人宣诏:“大宋崇宁三年六月壬寅朔,皇帝诏曰:荆国公王安石,孟轲以来一人而已,其以配享孔庙,位次孔子。钦此。”这太监进去以后,复又出而再次宣诏:“大宋崇宁三年七月初二日癸酉,皇帝诏曰:荆国公王安石着追封为舒王。钦此。”

  接下来设四张椅子,孔子居中而坐,旁侍的是孟子、颜回,另外一个宋朝贵官的服饰,便是王安石。孔子指着他旁边的座位,命王安石落座,王安石谦让孟子居上。孟子说道:“天下达尊,爵居其一。我仅是公爵,相公贵为真王,何必谦光如此?”

  于是王安石又逊让颜子,颜回拱拱手说:“我是陋巷匹夫,平生无分毫事业,相公是名世真儒,位号身份,有云泥之判,谦辞得太过分了。”

  王安石不得已坐在孔子身旁,哪知孔子亦大感不安,起而让位。王安石自然惶惧不胜,拉拉扯扯不得开交之间,只见阿丑扮成子路,大踏步出来,厉声问道:“公冶长何在?”

  一脸惶恐的公冶长奔了出来,低声问道:“大师兄,何事动怒?”

  “你也不救一救你老丈人!你看看人家的女婿!”子路用手一指,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也是宋朝的大官——此人便是徽宗朝权相蔡京的弟弟蔡卞,官拜枢密使。他是王安石的女婿,力尊妇翁,王安石配享及追封舒王,都是蔡卞所促成。

  这段故事,在以前搬演时,到此结束,但这回拖了一个尾巴,子路将相传为孔子女婿的同门公冶长,骂了个狗血喷头,越骂越起劲,公冶长终于忍不住了。

  “皇上快要驾到了,你这么闹下去,甚么意思?”

  “甚么意思?我就是要骂你。”

  “你骂!好,你骂,看汪太监来了,饶得了你?”

  “汪太监!”子路实时做出退缩畏惧的神情,连连问道,“在哪里?在哪里?”一面遁走,一面回顾。由于表情逼真,惹得皇帝哈哈一笑,但心里对汪直的看法不同了。

  这些情形,王越与汪直都不大了解,急于想回京去了解何以失宠的原因,所以会衔出奏,请求班师。

  皇帝不许,而陈钺不知趣,请求召见,力奏应召回汪直、王越。皇帝冷笑一声,指着陈列在殿前的仪仗、两把金钺说道:“有人说汪直带兵,就靠你跟王越。如今看来,果不其然。我倒问你,汪直、王越一离了宣大,鞑子接踵而至,怎么办?”

  陈钺不敢再作声了。第二天,皇帝召见阁臣,以大同总兵出缺,打算由王越接替;汪直总镇宣大,并将京营兵悉数调回。这是皇帝与怀恩商量好的部署,三阁臣遵旨奉行,但万安却另有看法。

  “王威宁的才具,大家都知道的。如今在汪太监身边,实在不大妥当。”

  何以不妥呢?万安认为有足智多谋的王越在好大喜功的汪直身边,可能会出边击敌,败了不过损兵折将,为祸还轻;倘或一胜,必定铺叙战功,请调京营到宣大,大举出击,一败则鞑靼乘胜迫击,危及京师。

  因此万安上奏,请将王越调为延绥总兵官,表面上的理由是,延绥关乎河套的安危,须调威望素着的王越镇守,与宣大成犄角之势,互相呼应,三边始保无虞。皇帝认为言之有理,向怀恩征询时,他揭穿了万安的本意。

  “首辅之意,无非想拿威宁伯王越跟汪直隔离开来。万岁爷知道的,汪直监军靠‘两钺’,如果王越不在他身边,奴才就不知道他该怎么办了?”

  “那么,你说该怎么办呢?”

  “奴才看阁臣的意思,是怕王越替汪直出主意,急于立边功自见,或许轻举妄动,反而招祸。万岁爷如果亦有此顾虑,不妨召回汪直;宣大仍以王越镇守为宜。”

  这话一半是试探,皇帝如果同意召回汪直,他接着就会建议将汪直调到南京。但皇帝对汪直印象大变,并无此意,想了一下说:“交廷议吧!”

  廷议除内阁大学士以外,有发言地位的是合称为“七卿”的六部尚书与左都御史。其时朝中南北两派对峙之势,已隐然形成,四川眉州籍的万安,以首辅之尊,加以内有万贵妃的奥援,自然而然成为南派的领袖。北派则一直以吏部尚书尹旻与王越为首。尹旻之得有今日,多少亦靠汪直的力量,因此,当他了解了万安的真意后,自然持反对的态度。

  “汪太监不知兵而善驾驭,他有王威宁辅佐,是很好的合作。三边一体,宣大更为重镇;宣大安定,延绥自然无事。所以调王威宁镇守延绥,不仅多此一举,而且宣大没有王威宁,反容易启鞑子轻敌之心,倾师叩关,自召战祸。”

  “不然。汪太监有王威宁在,只怕会成为王振第二。”

  “这是臆测之词。”

  “虽是臆测之词,可也是前车之鉴。”万安看着兵部尚书陈钺问道,“陈公意下如何?”

  陈钺心想,计之善者,莫如将汪直召回京师,专管西厂;三边交给王越。但为此事,也碰过大钉子,不敢再提,同时他亦不敢为汪直、王越说话,所以苦笑着答说:“万阁老知道的,在这件事上头,我以不开口为妙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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