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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“说得是,只要有一回自己觉得不必怕,情形马上就会不同。”万安又问,“皇上在别的宫里怎么样?”

  “反正不会比对万贵妃更糟。万先生,你这些秘方很多,倒替皇上想个法子看。”

  “是!皇上的事,不敢不尽忠竭力。”万安紧急着问,“那些番僧威灵烜赫,莫非就毫不得力?”

  “唉!别提那些番僧了,说得天花乱坠,不管用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

  “他们教皇上练气,练甚么‘大喜乐禅定’,又是甚么‘双修法’、‘演揲儿’。皇上哪里有耐心?”

  “没有耐心,可就难怪了。”万安说道,“梁公公,请你明天再来,我一定会有个好方子给你。”

  这一夜,万安将他的一个门生,监察御史倪进贤找了来商量。万安年老而病痿,倪进贤送了他一瓶药酒,洗而复起。因此,倪进贤得了个很不雅的外号,叫做“洗鸟御史”。当下师弟二人细心斟酌,在原来的配方之外,另外又加了两味强壮药。万安用正楷写好方子,后面又加一行小字:“臣万安进。”

  第二天,梁芳将方子带进宫去,交御药房照方调制。凡是进药,照定制必须交司礼监“记档”,这个方子不便示人,梁芳没有交下去。但御药房的传统,事必谨慎,因为仁宗在位九月而终,谣言甚多。有人说是雷打而死;有人说有个宫女在参汤中下了毒,本想谋害张皇后,而误中仁宗;其实是服了金石药之故。宣宗即位以后,翰林院侍读罗汝敬上书大学士杨士奇说:“先帝嗣统,未及期年,奄弃群臣,揆厥所由,皆憸壬小人献金石之方以致疾也。”杨士奇面奏宣宗,御药房死了好几个人。因此凡是御药房的提督太监,为了自保,总是先报司礼监记档备查,以期免祸。

  司礼监怀恩知道了这件事,便向梁芳将方子要了来,一看“臣万安进”的字样,冷笑一声:“这也算‘燮理阴阳’?”接着叹口气:“他居然也是四川眉州人!坡公有这种同乡后辈,真是气数。”坡公指苏东坡。

  “‘十步之内,必有芳草’,一样的,十步之内,必有莠草。”梁芳笑道,“他也是一片爱君之心,说不定将来跟坡公一样,谥‘文忠’呢!”

  “那么,药到底管用不管用?”

  “据说,要半个月之后,才能见效。”

  “果然见效,倒也罢了。”怀恩语重心长地说,“但愿早生皇子!不过万贵妃只怕再也不会有喜了。”

  ***

  药倒是有了效验,万贵妃的脾气似乎也好了些。但另有一件事,使得她更为不快:柏贤妃有了梦熊之兆。

  “气死人!”万贵妃向梁芳抱怨,“早知道还不如不要这服药。”

  “也许将来只生个公主。”梁芳说道,“事情还早,慢慢儿想办法。”

  这句话包藏着祸心,万贵妃当然能够默喻,沉吟了一会说:“你留意着!事情要越早想办法,越容易办。”

  于是梁芳便暗暗留意找机会,想使得柏贤妃流产。但柏贤妃防备很严,派亲信太监到外面去买安胎药;御药房送来的“千金保育丸”丢在一旁不敢服。腰酸腿疼,也不敢随便叫宫女按摩,因为这也可以用手法暗伤胎儿的。

  万贵妃的意愿无法达成,心境大坏。不意又有一件拂逆之事,尚服局管库的女史纪小娟也有喜了。据说皇帝有一天闲行后宫,经过内库房,发觉一个年可十六七岁的宫女,是个“黑里俏”,尤其是一双灵活的大眼睛,黑多白少,宛如一泓秋水,澄澈非凡,不由得停了下来,指着那女郎问道:“你叫甚么名字。”

  “婢子叫纪小娟。”

  “四季的季?”

  “是圣寿万纪的纪。”

  听她吐属雅驯,皇帝大为惊异。“你念过书?”他问,“跟你父兄念的?”

  “婢子之父,是广东西贺县土官,略识之无,没有念过甚么书。”

  “那么你是跟谁念的呢?”

  “是尚服魏紫娟教的。”

  “喔,”皇帝又问,“你在这里干甚么职司?”

  “婢子受命掌理内库房账目。”

  “现在库房存金银多少?”

  “存金十五窖,每窖一万二千两,共十八万两;银子约一千四百八十万两,细数待婢子取账目来回奏。”

  “好,我来看看账。”皇帝耸一耸肩,“这里好冷。”

  其时魏紫娟已经赶到,跪在一旁,正待见驾,便即接口回奏:“内库重地,不敢生火,以防祝融之灾。里间比较暖和,请万岁爷移驾到里间看账。”

  皇帝点点头:“你带路。”接着又吩咐,“快生一个火盆来。”

  里间是庋藏账簿之处,靠墙一排大柜子;靠窗一张书桌,杂置着笔砚、算盘、账簿,另外有一张小床,衾枕收拾得很整齐;床前是一张半桌,上供一具宣德窑的大花瓶,瓶中一丛含苞待放的绿萼梅。

  “这是你的卧房?”

  “婢子每天登载账目,夜深了,就睡在这里。”

  皇帝四面看了一下,在书桌后面坐了下来,立即有随侍的太监送来茶汤,接着端来一个云白铜的大火盆,中间一个铁架,架中矗立着尺许长、酒杯粗细的七八条“红罗炭”,已经烧得很旺了。

  安顿既定,已升任乾清宫总管太监的张敏向魏紫娟使个眼色,悄悄退了出去,顺手将房门掩上,留皇帝在屋子里看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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