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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于是裴当指挥小太监,在御榻前摆设书案,皇帝照李贤的稿子,用朱笔写了下来:“殉葬之制,自朕而止,永以为令。后世有议恢复者,阁臣应及时谏阻,不则即为失职,准言官严劾治罪。”原稿到此为止,下面应该是“天顺八年正月初二日御笔特谕,交内阁敬谨收藏,永永遵行。”但皇帝沉吟了一下,自己在“治罪”之下,加上一句:“倘有中旨,恢复殉葬之制,不奉诏,不为罪。”

  发下来一看,李贤便又磕头说道:“圣虑深远,非臣所及。”

  “起来,起来,坐着谈。”皇帝又问,“你还有甚么话?”

  “商辂为皇上手拔的三元及第,人才闲置可惜。”李贤从容进言,“岳正前蒙皇上怜他母老,准从肃州释归田里,年力正强,似可复召,量材器使。”

  “嗯,嗯!”皇帝沉吟了一下说,“我的日子不多了,不必多此一举,留待东宫继位以后,你不妨建言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徐有贞近况如何?”

  “臣无所知。”

  “我倒知道。他在苏州,还是常常爬到屋顶上夜观星象,说将星在吴,应在他身上;随身带一根铁鞭,兴致来了,不管甚么地方,甚么时候,拿出铁鞭来舞一阵,看样子还想出山。”

  “徐有贞是懂韬略的。”

  “可是不能用他。他是想四方盗贼作乱,才有立功的机会。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用心,可诛!”

  李贤颇为诧异,皇帝何以有此成见?他认为徐有贞是个人才,备位宰辅,荐贤有责,不过皇帝已经表明,进用人才,留待嗣君,此时就不必多说了。

  “徐有贞的言行不符。他的门客马士权受他的累,下狱后,马士权始终没有一句不利于徐有贞的话。出狱以后,他拍拍马士权的背说:‘你是义士,他日我有一女相托。’到得从金齿卫回苏州。马士权去看他,绝口不提婚事。”皇帝略停一下问道,“你知道不知道,我为甚么告诉你这件事?”

  “臣愚。请皇上开示。”

  “‘糟糠之妻不下堂,贫贱之交不可忘。’徐有贞跟马士权是患难之交,亲口许了婚,淡然而忘。对朋友无信义,何能期望他忠君爱国。将来嗣君如果要召用徐有贞,你记住我今天的话。”

  “皇上观人于微,臣当谨记。”李贤看皇帝已有倦意,便即起身说道,“请圣躬千万珍摄。”说罢,磕头退出。

  §十五

  从年初三起,皇帝的病情,日恶一日。裴当到内阁宣旨:命太子摄事于文华殿,应有何仪节,着内阁具奏。

  “不须别定仪节,照东宫监国的成例,略加变通办理好了。”

  东宫监国,一切内外军机、国家大政,悉由东宫裁决,同时奏闻行在。皇帝如今在文华殿暖阁养病,太子又在文华殿摄事,近在咫尺,有难以裁决的大事,不妨就近在病榻前请旨。这就是变通之处。

  ***

  御榻前面,雁行般跪着四个皇子。领头的自然是太子,接下来是仅小太子一岁的皇二子德王见潾;生在南宫,十三岁的皇五子秀王见澍;太子的同母弟,十二岁的皇六子崇王见泽。其余三皇子,年纪太小,未曾宣召。

  宣召这四个皇子,是来聆听遗嘱,主要的当然是对太子。“见深,”皇帝的声音微弱,“我可要把天下交给你了。”

  一语未终,太子失声长号,俯伏在地,痛哭不止。这一半是父子天性;一半也是阿菊所教导:“你要尽量想伤心的事,到时候就会有眼泪出来;越想越伤心,眼泪就会越流越多。”太子此时想皇帝在沙漠所受的苦楚,南宫所受的委屈,也想他自己幼年所经历的种种遭遇,真个泪如泉涌了。

  “别哭!这不是伤心的时候。”

  由于语声太低,又因太子一哭,他的弟弟们受了感染,亦无不大哭;而在别室待疾的皇后与周贵妃,亦复呜咽不止,因此,皇帝的话,太子全然不能理会。

  “太子,太子!”裴当半跪着为太子拭泪,“万岁爷有要紧话要交代。”

  等太子渐渐收了泪,皇帝便又说道:“大明江山是列祖列宗传下来的。创业维艰,到你手里,大概可以守成了。可是守成亦不容易,你不可掉以轻心。”

  “是。”太子很吃力地答了一个字。

  “国家大事,有宰相,我把李贤留给你了;彭时亦是好的。”皇帝喘息了一会又说,“陈文早年在我身边,去年入阁以后,听说跟李贤不甚和睦,你要留意。”

  “是。”太子期期艾艾地说道,“儿子要替他们调和;如果调和不成,儿子自然听李先生的话。”

  “不错。”皇帝点点头,“你很明白。照这样子,我走了也可以放心了。”

  一听这种诀别的话,太子复又泫然欲涕。裴当轻轻喝一声:“太子!”警告他勿哭。

  “过来!”皇帝眼望着太子说。

  语声过低,太子没有听清楚,裴当便加了一句:“太子请到万岁爷身边来。”

  等太子膝行而前,皇帝举起一直按在腹部的右手,想握拳握不拢,因为手指浮肿得连关节都不分明了。最后他将手搁在太子肩上,用极低的声音说:“我最后交代你两句话,一定要记住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第一,权柄不能下移,一定要在自己手里抓紧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第二,观人于微,尤其是在你左右的人,”皇帝接着又说,“看人不可只看表面。”

  “是。”太子将皇帝的话,在心里默念了两遍。

  ***

  “权柄一定要抓紧!万岁爷的话,可真是金玉良言。”阿菊说道,“不过,你还得要让人家知道,权柄是在你手里,人家才不会生妄想。”

  “那,那该怎么样才能让人知道呢?”

  “法子多得很,最要紧的是说一不二,就算错了,也要错到底;如果你错了,别人一说,你马上改过来,那样子就不是你自己作主。久而久之,人家认为你错了,连说都懒得跟你说,照他自己认为对的去做,岂不是无形之中权柄就下移了?”

  “嗯,嗯!”太子将她的话想了一会,颇有体会,决定要试一试,“你叫王纶来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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