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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第一个是得罪了曹吉祥。有人投匿名信,指责曹吉祥的罪状,曹吉祥大为气恼,请皇帝出黄榜悬赏征求能指出匿名的人。皇帝答应了,召岳正来草拟黄榜。

  “为政有体。有盗贼,责成兵部缉拿;有奸宄,责成法司查办,这种事,哪里有天子出赏格的道理?”

  “说得是。”皇帝对曹吉祥说道,“算了。人家说你不好,你有则改之,无则加勉。”

  第二个是石彪。他从大同抵御鞑子寇边回京,自陈战功,交内阁查问详情。石彪派了个武官到内阁,岳正问道:“石将军斩了多少首级?”

  赏功之制,自正统十四年起,改定新章,造“赏功牌”分为“奇功”、“头功”、“齐力”三种。凡是挺身突阵、斩将骞旗者,赏“奇功牌”;生擒鞑子或斩首一级者,赏“头功牌”;虽无功而受伤者,赏“齐力牌”。头功的计算,割耳为凭,有多少只左耳,便是斩首多少级,是很难冒滥的。

  “数不清楚了。”那武官答说,“耳朵割不胜割,不过都枭了首级,挂在树林之中,好让鞑子见了害怕,不敢再轻犯中国。”

  “喔,你来看!石将军跟鞑子遭遇是在这一带,”岳正指着地图说,“这一带都是沙漠,哪里来的树林?”

  来人语塞,石彪也无法再冒功了。

  第三个是兵部尚书陈汝言。此人是石亨的死党,营私舞弊、侵吞军饷,与石亨叔侄,同恶相济。岳正向皇帝建言:“陈汝言是个小人,如今既然当了兵部尚书,可以用另一个小人卢彬当侍郎。这两个人都是奸诈气量小的,同事稍久,必定不和,互相攻讦,那时就可以一起去掉。”

  皇帝没有听他的话,但陈汝言却知道了,将他恨得要死,时时刻刻想找机会报复。

  机会来了,承天门之灾,皇帝命岳正草拟修省罪己的诏书。岳正提笔写道:“乃者承天门灾,朕心震惊,罔知所措。意敬天事神,有未尽欤?祖宗成宪,有不遵欤?”一连串的自我内省,是否善恶不分、曲直不辨、军旅过劳、赏赉无度、贿赂公行、徭役太重、闾阎不宁?这个“欤”、那个“欤”的,列出十几条的疑问,说“此皆伤和致灾之由,而朕有所未明也。今朕省愆思咎,怵惕是存。尔群臣休戚惟均,其洗心改过,无蹈前非,当行者直言无隐。”

  这道诏书,举朝传诵。言官亦纷纷上奏,弹劾陈汝言,批评曹吉祥,指责石亨叔侄。于是石亨、曹吉祥又去见皇帝,说岳正表面正直,其实诽谤君上,百姓都在“皇帝背面骂昏君”,说是“若非昏君,哪里来的这么多毛病?”

  皇帝的耳朵很软,为这番话一挑拨,命岳正出内阁,仍旧到内书堂教小太监去读书。曹吉祥又说,留岳正在京,他仍可借陈奏作诽谤,不如放他出去。因而谪官为广东钦州同知。

  岳正出京经过通州,省视老母,在家住了十天,方又上道。“勘合”上是有限期的,中途逗留,法所不许。陈汝言知道了这件事,命通州检查勘合的官员上告,又说他侵夺公主的庄田。结果被捕回京,杖责一百,充军陕西肃州。

  起解归兵部派解差。陈汝言预先关照,要给岳正多吃苦头,那解差便给岳正戴上一副其名为“拲”的小手铐——一块两寸厚、尺许长的木块,挖两个洞孔,将岳正的一双手铐在一起。木硬孔小,丝毫动弹不得,晚上睡觉,亦不解铐,岳正苦不堪言。走到涿州地方,晚上宿在驿站,气喘病发作,而要想自己揉一揉胸口都办不到,眼看是非死不可了。

  哪知命中有救,他在涿州有个好朋友叫杨四,听说他起解经过,特地到驿站来探访。见此光景,一面照料岳正,一面跟解差打招呼,好酒好肉,软言恭维,将解差灌醉,设法打开岳正的小手铐,将中间的两个孔打通,空间扩大,手腕就舒伸自如了。到得天亮,捧五十两银子摆在解差面前,老实说明经过,请他“高抬贵手”。解差答应了,让岳正戴着这副改造过的“拲”,安然到了肃州。

  皇帝常想起两个人,一个是削职为民的商辂,一个便是在肃州的岳正。这天召见李贤时又提到他,“岳正倒是好的,”皇帝说道,“就是胆子太大。”

  “岳正尚有老母在堂。”李贤乘机为岳正乞恩,“请皇上赦他回来吧!”

  皇帝不答,心里还是忌惮着石亨,默然半晌以后,叹口气说:“此辈干政,四方奏事者,先到这两家,如之奈何?”

  “皇上独断独行,四方就不会再趋附这两家了。”

  “有时候也不用他们的办法,脸上的神气,马上就不好看了。”

  干纲不振,可真是爱莫能助了!石亨、曹吉祥心狠手辣,李贤自亦不免有顾忌,只好这样答说:“请皇上制之以渐。”

  “也只有逐步裁抑了!”皇帝想了一会,宣召领宿卫的恭顺侯吴瑾面谕,“你通知左顺门的卫士,武臣非奉宣召,不得擅入。”

  吴瑾会意,这“武臣”是专指石亨、张軏等人而言,便答一声:“遵旨!”随即出殿去宣旨。

  “我是念他们有夺门之功,多方优容,不想弄到今天这种尾大不掉的局面。”皇帝又叹口气,“真正非始料所及。”

  看皇帝有干纲复振之势,李贤也就比较敢说话了:“迎驾则可,‘夺门’二字,岂可传示后世?皇上顺天应人,以复大位,门何必夺?而且宫门又何可夺!那不成了造反了?”李贤紧接着说,“当时亦有人邀臣参与的,臣一口拒绝。”

  皇帝大为惊异,“你为甚么一口拒绝?”他问,“莫非以为我不当复位?”

  “非也!”李贤答说,“郕王病入膏肓,势将不起。到那时候,群臣自然会上表请皇上复位,这是名正言顺,绝无可疑之事,何至于要夺门?假使事机不密,后患不堪设想。此辈死不足惜,不知道将置皇上于何地。此辈无非利用皇上图富贵,何尝真有为社稷之心?”

  皇帝恍然大悟,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,越想越觉得不妥。前些日子还曾想到徐有贞足智多谋,或者可以起用他来制裁石亨、曹吉祥,此时没有这个念头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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