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安乐堂 | 上页 下页
二一


  “以前浙江镇守太监进贡莼菜,都用磁坛子装,由水路运了来,时间一长,大半腐烂。范司礼出镇浙江,改了一个法子,用整疋杭纺,拿莼菜铺在上面,卷紧了由驿马传递,到京最多十天,所以还很新鲜。唉!”金英又是一声长叹。

  袁彬这才明白,原来范弘上年从征,死在土木堡。袁彬对他死事的经过,颇有所知,当下为金英细说了一遍。不过,阵亡以后的事,他就不知道了。

  “尸首运回来了。”金英说道,“重新盛殓,葬在香山永安寺。随征以前,他跟我说:‘此去只怕凶多吉少,如果死在疆场,拜托你葬我在永安寺,立一块碑:蓬莱吉士范弘之墓。’不想,竟成语谶。”说着,掉下泪来。

  “金公公,你不必伤心,求仁得仁,而且能如他遗言归葬,亦可无憾。不过,死者已矣!生还何堪?”袁彬黯然垂首,默默地喝了口酒。

  金英听出他引用的这句成语,改了一个口,“死者已矣,生者何堪”,将“生者”改为“生还”,自然是指上皇而言。他想了一下,觉得有对袁彬提出警告的必要。

  “袁校尉,刚才太后提醒你,不要跟人去谈,上皇为你所讲的严子陵、汉光武的故事,你明白太后的意思吗?”

  “明白。”袁彬答说,“无非忌讳‘光武中兴’而已。”

  “不错。”金英放低了声音说,“有个人你更要当心。你对上皇之忠,只可摆在心里,不可现于颜色。”

  “喔,”袁彬问说,“金公公,你说我最要当心的那个人是谁?”

  “喏!”金英以箸蘸酒,在桌上写了一个“兴”字。

  这当然是指兴安。袁彬点点头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
  “这回你们送上皇回来,自然要论功行赏。如果功大赏薄,你也只好委屈在心里,千万莫发怨言。”金英又说了一句,“我这是好话。”

  “是、是!”袁彬急忙答说,“我明白,是金公公爱护我。”

  ***

  为了论功行赏,朝廷大起争议,举朝都以为杨善所建的是不世奇功,应该封爵,赐丹书铁券。但景泰帝命兴安到内阁宣诏:“杨善以礼部左侍郎迁左都御史,仍掌鸿胪寺事。赵荣以工部右侍郎,改左侍郎。校尉袁彬授为锦衣卫试用百户。哈铭亦授为锦衣卫试用百户,着改名为杨铭。”

  此旨一传,举朝为杨善及袁彬不平。袁彬因为有金英的先入之言,心中早有准备,不以为意。杨善则更有进一步的看法,“这是意料中事。”他对他的儿子说,“越是赏薄,越见得上皇为皇上所忌,也越见得我们父子干了一件顶天立地的大事。你们要沉得住气,上皇知道我们父子的功劳,将来东宫即位,富贵自然而来。”

  “那是渺茫得很的事。”杨善的长子杨宗说,“东宫才三岁,皇上二十刚出头。而且将来东宫是否仍旧是上皇之子,亦在未定之天。”

  “这样,我们就还有大事要做。”

  “爹是说——”杨宗问道,“保护东宫?”

  “不错。”

  “那得联络里头才行。”

  所谓“里头”是指掌权的太监。杨善心想兴安不必谈;金英心向上皇,尽人皆知,跟他接近,形迹太显,不如结交曹吉祥。

  曹吉祥是王振门下,一直充任监军太监。现在与石亨分掌京营,手握兵权,兴安亦不得不忌惮三分。为了保护东宫,正需要这样一个缓急可恃的人。

  杨善以前亦曾依附王振,所以跟曹吉祥算是“同路人”。屏人密谈,一拍即合。曹吉祥还告诉他一个来自深宫的消息,景泰帝的一个姓杭的妃子,有喜信了。

  “如果生的是皇子,今上当然舍不得把皇位传给上皇之子,可是公然易储,这话似乎也很难出口。因此,”曹吉祥说,“保护东宫之责,恐怕不在你我。”

  “曹公公,”杨善问道,“此话怎讲?”

  “你倒想!若非东宫夭折,今上何能易储?可是东宫是不是会夭折,你我怎么知道?不知道就无法保护。”

  杨善明白了,他的意思是三岁的太子,可能会遭毒手。“东宫现在养在仁寿宫,”他说,“不如由上皇领回南宫去养,比较妥当。”

  “这倒也是一个办法。等我来跟阮少监谈一谈。”

  阮少监指御用监少监阮浪。他是与范弘、阮安一起由张辅带进京的,现在奉旨入侍南宫,总管一切,颇得上皇信任。

  第二天恰好阮浪来看曹吉祥,正好细谈。阮浪认为东宫可能会遭毒手这一层,确是不可不防,但养在仁寿宫还是养在南宫,到底何处妥善,却很难判断。因为论关切,祖孙当然不如父子,太子养在南宫,照料一定比在仁寿宫来得周全;但论安全,太后宫中到底比较慎密。

  “这样吧,”阮浪说道,“我找仝景明去卜个卦看。”

  仝景明单名寅,山西安邑人。十二岁时,双目失明,他的父亲仝清便让他走了一条瞽者谋生的路子,拜师学星命卜占之术。仝寅在这方面有天才,技成以后,青出于蓝,占祸福,多奇中。有一年仝清带着他经过大同,为石亨卜卦,一一应验,因而成为他一日不可离的门客,如今便住在石亨的府邸,经常有达官贵人,上门向他请教。

  在石家,仝寅单住一个院落。院子中间筑一座小楼,单摆浮搁,四面皆窗,只有一道扶梯通上下。这道扶梯是活动的,有机关可以操纵离合。阮浪跟仝寅相晤,自然是在这座楼上。

  听明来意,仝寅答说:“无须移动,东宫绝无危险,只储位失而复得而已。”

  “何以谓之储位失而复得?”阮浪大为诧异,“失位之故,可想而知,只不知如何复得?”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