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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“譬如,”上皇略想一想说,“有一回也先说:天气冷了,要给皇帝添点御寒的东西。喜宁自告奋勇,说‘我去办。’其实甚么也不办。晚上冷得睡不着,尤其脚上。只好把一双脚,让袁彬挟在胁下,”

  说到这里,袁彬又感动得要掉眼泪了。“老娘娘,”他说,“臣的睡相不好,有天晚上,把一只手压在上皇胸口。上皇体恤,怕一动就会把臣惊醒,就那样子勉强忍着。一直到天亮,上皇才告诉臣有这回事,又为臣讲汉光武跟严子陵的故事。袁彬甚么人,能比严子陵?不过上皇一定能比中兴的汉光武。”

  听得最后一句,太后矍然而惊。“袁彬,”她用低沉的声音说,“你以后不要跟人去谈这回事。切记,切记!”

  袁彬一愣,这件事何以不能谈?细想一想才明白,这件事不是不能谈,不过“汉光武中兴”这句话,可能会触犯忌讳,绝不能说。

  于是,他答一声:“是!臣不会再跟人谈这件事。”

  “不是说,伯颜帖木儿待你很好吗?”太后看着上皇问,“何至于让你受寒?”

  “那是在他们的后方,如果是来侵犯,带着我到大同、到宣化,跟着也先扎营,伯颜帖木儿就照应不到了。”

  “我还听说,也先要叫他的妹妹来服侍你。有这话没有?”

  “有!这也是喜宁出的花样。还有件可笑的事,也先有个小儿子,想来做驸马。”

  “这也未尝不可。”太后笑道,“汉家公主和番,本来就有的。”

  “那看将来了!果真不得不出此一着,请老娘娘作主好了,不过,我可不想跟也先作亲家。”

  就这时候,金英赶前说道:“请上皇奉侍老娘娘饮酒赏月,共庆团圆吧!”

  “好!好!团圆最要紧。”孙太后又说,“金英,你替我犒劳犒劳袁彬。”

  由于是奉懿旨犒劳,所以金英非常客气。两者位分悬殊,金英在宣宗朝就是司礼监,正统年间奉旨清理刑部、都察院所系囚犯,在大理寺筑坛,金英居中张黄罗伞而坐,各部尚书分列两旁,那时袁彬只是坛下执旗的小校。如今金英要奉他居上座,使得袁彬大感局促,一再谦辞,折衷改为东西相对而坐。袁彬坐在西首,一抬头便看到东升的一轮满月,回想一年以前的此刻,内心有着无可言喻的悲喜激动。

  入座未几,太后颁赐食物,一盘仁寿殿特制的月饼,一盂为袁彬所不识的羹汤。

  “这道羹,名为‘舌羹’,要用白兔胎来做。”金英亲自舀了一小碗,移到袁彬面前,“你尝尝看。”

  入口软滑清腴,袁彬奇怪地问道:“这像小荷叶样的菜,是不是莼菜?”

  “不错,是浙江镇守太监进贡的。”

  “千里迢迢,贡到京师,居然还是绿的,可真不容易。”

  “绿还不足为奇,最难得的是,裹在莼菜外面的那一层胶汁还在,莼菜没有这一层胶汁,就不好吃了。”金英忽然叹口气,“唉!物在人亡。”

  物是莼菜,人指谁呢?是指金英最亲密的同事范弘。永乐中,英国公张辅征交趾,奉成祖之命,带来十几个交趾少年。成祖最欣赏的有两个:一个叫阮安,心思极巧,天生长于营造,目测意量,画出图来,完全符合《营造法式》的准则,北京城池宫殿、部院衙门,大都由他监造。

  再一个就是范弘,仪容俊秀,语言清朗,在“内书堂”读书,颖异不凡;经史娴熟,工于笔札,在东宫伴读时,深得仁宗的宠信。宣德初年,升任司礼监,与金英一起受赐“免死诏”。正统年间受赐“银记”——一方小银印,上镌四字褒辞,作为密奏的凭证。范弘的“银记”上所镌的褒辞是:“蓬莱吉士”。

  “以前浙江镇守太监进贡莼菜,都用磁坛子装,由水路运了来,时间一长,大半腐烂。范司礼出镇浙江,改了一个法子,用整疋杭纺,拿莼菜铺在上面,卷紧了由驿马传递,到京最多十天,所以还很新鲜。唉!”金英又是一声长叹。

  袁彬这才明白,原来范弘上年从征,死在土木堡。袁彬对他死事的经过,颇有所知,当下为金英细说了一遍。不过,阵亡以后的事,他就不知道了。

  “尸首运回来了。”金英说道,“重新盛殓,葬在香山永安寺。随征以前,他跟我说:‘此去只怕凶多吉少,如果死在疆场,拜托你葬我在永安寺,立一块碑:蓬莱吉士范弘之墓。’不想,竟成语谶。”说着,掉下泪来。

  “金公公,你不必伤心,求仁得仁,而且能如他遗言归葬,亦可无憾。不过,死者已矣!生还何堪?”袁彬黯然垂首,默默地喝了口酒。

  金英听出他引用的这句成语,改了一个口,“死者已矣,生者何堪”,将“生者”改为“生还”,自然是指上皇而言。他想了一下,觉得有对袁彬提出警告的必要。

  “袁校尉,刚才太后提醒你,不要跟人去谈,上皇为你所讲的严子陵、汉光武的故事,你明白太后的意思吗?”

  “明白。”袁彬答说,“无非忌讳‘光武中兴’而已。”

  “不错。”金英放低了声音说,“有个人你更要当心。你对上皇之忠,只可摆在心里,不可现于颜色。”

  “喔,”袁彬问说,“金公公,你说我最要当心的那个人是谁?”

  “喏!”金英以箸蘸酒,在桌上写了一个“兴”字。

  这当然是指兴安。袁彬点点头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
  “这回你们送上皇回来,自然要论功行赏。如果功大赏薄,你也只好委屈在心里,千万莫发怨言。”金英又说了一句,“我这是好话。”

  “是、是!”袁彬急忙答说,“我明白,是金公公爱护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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