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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直到过了那个失恋的“头七”后,我才一点一滴试图振作与抵抗。

  然后又开始想起刘玮亭的眼神。

  或许是因为我对刘玮亭有很深的愧疚感,所以在苇庭离去后,我已经不需要刻意压抑想起刘玮亭的念头,我很想知道她在哪里、做什么、过得好不好?

  那些欲望甚至可以盖过想起苇庭时的悲伤。

  这并不意味着刘玮亭在我心里的分量超过苇庭,两者不能相提并论。

  苇庭的离去有点像是亲人的死去,除了面对悲伤、走出悲伤外,根本无能为力。

  而刘玮亭像是一件未完成的重要的事,只要一天不完成便会卡在心中。

  它是成长过程的一部分,我必须要完成它,生命才能持续向前。

  为了逃离想起苇庭时的悲伤,我努力检视跟苇庭在一起时的不愉快。

  如果很想忘记一个人却很难做到,就试着去记住她的不好吧。

  虽然这是一种懦弱的想法,但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方法来让我振作。

  可是在回忆与苇庭相处的点滴中,除了她到台北之后我们偶有争执外,大部分的回忆都是甜美的,一如她的笑容。

  为了要挑剔她的不好,反而更清楚知道她的好,这令我更加痛苦。

  当我想要放弃这种懦弱的想法而改用消极的逃避策略时,突然想起我跟她第一次到安平海边看夕阳时,我们的对话:“谢谢你没拒绝我。”

  “我无法拒绝浪漫呀。”

  也许苇庭并非接受我,她只是沉溺在情书的浪漫感觉里。

  所以只要我不是差劲的人,她便容易接受我。

  当我们在一起时,虽然我的表现不算好,但也许对她而言,每天能在一起谈笑就是浪漫。

  随着分离两地,见面的机会骤减,而她对浪漫的需求却与日俱增,因此我在这方面的缺陷便足以致命。

  或许这样想对她并不公平,但却会让我觉得好过一些。

  起码我不必天天问自己: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,到底发生什么事,为什么她要离开我?

  这类问题像是泥沼,一旦踏入只会越陷越深。

  决定要重新过日子后,我把她退回来的情书和那几千张红色小卡片,都收进楼上的房间。

  这样我便不会触景伤情,但也不至于完全割舍掉这段回忆。

  楼上的房间很杂乱,竟然找不出干净的角落来摆东西。

 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,我干脆花了两天的时间清理一番。

  把确定不要的杂物丢掉,并把剩下的东西收拾整理好后,我便得以一窥这房间的全貌。

  单人床贴墙靠着,对面的墙上有很大的窗,勉强算是落地窗,因为窗台离地板仅约10公分左右。

  拉开窗帘后,躺在床上望向窗外,正对着屋后一棵枝叶茂密的树。

  风起时,树上的枝叶会轻拂着窗户的玻璃,隐约可以听到声音。

  我听了一会儿树木的低语,全身很快放松,然后进入梦乡。

  醒来时脸已背对着窗而几乎贴着靠床的墙,而且眼前有一团小黑影。

  戴上眼镜仔细一看,原来墙上比较偏僻的角落里写了很多字,很像几千只黑色的蚂蚁爬在墙上。

  这些文字像是心情记事,并不像厕所或是风景区的留言那样浅薄。

  墙上的留言是从很深的心底爬出,化为文字,逐字逐句记录在墙上。

  每则留言的字数不一,有的不到十个字,有的将近一百字,但最后都一定写上日期。

  留言并未按照日期在墙上规律排列,而且时间间隔也不一定,有时三天写一则,有时隔半个多月。

  当初写字的人应该是在想抒发时,便随便在空白处填上心情。

  由于字写得很小,我大约花了半个小时才将这些留言看完。

  “我要走了。寻找另一面可以陪我一起等待的墙。”

  这是他最后一则留言,时间是我搬进这房子的前一年。

  我想他一定是个寂寞的人,只能跟墙壁说心事,而且这些心事几乎没有快乐的成分。

  或许他在快乐时不习惯留言,但对一口气看完这些留言的我,只觉得他很寂寞。

  陷入苇庭离去而悲伤的我,不禁起了同病相怜的感觉。

 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,再看了一眼窗外的树,便下床找了只笔,也在墙上写下:“正式告别苇庭,孔雀要学着开屏。”

  然后留下时间。

  从此只要我无法排解想起苇庭时的悲伤,就在那面墙上写字。

  说来奇怪,只要我留完言,便觉得畅快无比。

  在某种意义上,这面墙像是心灵的厕所,虽然这样比喻有些粗俗。

  渐渐地,留言的时间间距越来越长,留言的理由也跟苇庭越来越无关。

  我很感激那面墙,它让我能自由地抒发心里的悲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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