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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场恶梦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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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个星期,柏杨先生参加一个旅行团,作草岭之游。游了两天,一直欢天喜地,然而,归途之中,在旅行社或游览公司的精密设计下,一头撞进了人间地狱,男团员两眼发直,女团员花容失色。好容易等到上了路,惊魂甫定,才敢相信所见所闻,如同一场恶梦。 车往草岭时,刚进南投县城,进入竹山镇境,就望见公路左侧,矗立着一座宫殿式原堂皇建筑——从另一个角度看,也实在像一座大高,上面挂着招牌:“中国功夫馆”。除了惊讶它的美奂美轮外,对在此荒野修炼的各路英雄好汉,充满仰慕敬佩,真想下来顶礼膜拜,略表寸心。于是车行如电,内心乃有戚戚焉。万料不到这戚戚焉支持不了好久,就在第二天回程,所乘的游览车神不知鬼不觉地靠了码头。导游先生先行介绍该馆馆主某某某,曾到过外洋为国争取不光荣誉。天花乱坠了一阵之后,大声宣称:“带你们参观参观表演,开开眼界,不收分文。” 当时大雨倾盆,门前广场已停了七八辆游览车。一位彪形大汉,手拿着古代帝王御用的华盖伞,赶紧车门恭迎。进得山门,第一印象就是美女如云,穿着红色旗袍,高高的开叉,白白的皮肤,一个个面貌姣好,身材修长,不禁倒喘了一口气,这些老奶如果到了台北,恐怕电视台上大多数女演员,都得失业。 穿过山门甬道,六个可容纳一百人的“讲堂”,并列排列。每辆游览车的乘客,被配一间。我们被领到一间之后,在圆凳上落坐,前面有一个讲台,对照台上摆着一盆熊熊烈火。当客人鱼贯而入时,一位大汉立刻扭动瓦斯开关,烈火更炽,水壶嘶嘶作响。我悄悄同团长冯志翔先生曰:“那可是给我们煮咖啡吃的?”他老人家大怒曰:“傻瓜蛋,明明是卖野药。” 我就不相信堂堂“中国功夫馆”会卖野药,可是不久就相信啦。一个大汉登台表演了“咽喉顶铁”、“手劈甘蔗”之后,壶水已经沸腾,另一个大汉吆喝而至,介绍该馆用万世相传的秘方,制出一种专治烫伤的神秘药膏。说着说着,掏出一罐,好像理发店用的“发乳”,状如白色浆糊,然后,把壶里滚水倾到一个大盆里,热气汹涌上升,好像原子弹刚试个爆。再然后,一位面带僵硬笑容的漂亮女郎,姗姗上台,“中国功夫”开锣。 首先是大汉用飘舀起滚水,让观众用手去摸。当然不是伸到滚水里摸,而是在瓢外面摸,摸的结果是一声哎哟,而大汉就是要你这一声哎哟,用以证明它热不可当的。接着那女郎微微俯下身子,伸出右臂,手背向着大汉,五指尖尖,作扇面形展开。她左手用手帕紧紧掩住面孔,我们无法看到她的表情,但可以想象她的等候一项无惧。——这当然是事后想象,而在当时,只预感到她在等候一项无法摆脱的突发苦刑。 这时,那大汉举起瓢里滚水,再次提醒观众它的热度,我大吃一惊,心想,不是把滚水泼向女郎的玉手吧,然而,大汉已做出姿势,说时迟,那时快,只听“拍”的一声,那瓢滚水已泼向女郎手背。全场发出一声惊叫,那女郎距墙角桌子不过两步之遥,但她仍一个箭步跳去,把该馆秘方制成的野药,急忙涂到烫处。虽然我坐得很远,却看见她浑身发抖,面色苍白,泪珠在眼眶中打滚。刹那间,我又犯了神经病,夺门而出,在门前的大雨中,凝望着门上中华体育会会长先生题的“精汉堂”巨匾,心如火烧。不久,两位团员老奶,林秀华女士和娄纬芬女士,狂奔而出,泣曰:“老头,真是可怕,那女郎还强露笑容,向我们展示她的玉手,表示药膏的功效。” 在我们老少三人的探听下,更进一步地了解,当生意兴隆时,也就是当游览车云集时,每位女郎,一天要挨滚水浇泼七八九次。她们只准笑颜承欢,不准愁眉苦脸。呜呼,当“中国功夫”名震世界的今天,冠冕堂皇的“中国功夫馆”,竟然不传授功夫,也不是研究功夫,而是在大卖野药,还有啥可说的。想不到天桥的把势,重见于台湾。而台北通化街一带,也多的是这种卖“虎骨追风酒”之类的地摊。唯一不同的是,把势地摊升格成琼楼玉宇,走江湖的郎中升格为有地盘的坐山虎。 不过,把势地摊卖野药,顶多弄一条响尾蛇,或弄一个穿山甲,以广招徕,对人没有伤害,而“中国功夫馆”却用的是滚水泼活人。呜呼,一种特效的奇药,在临床时,固然可用活人作试验,但既试验成功,却从没有听说过用活人做广告的。它是不是能治疗烫伤,要看它的配方成分,假如真像该馆宣传的天灵灵地灵灵,应该申请专利,独家发售,照样金玉满堂。假如不敢送请化验注册,而只靠滚水泼活人的噱头,包管有不可告人的重重黑幕。幸亏该馆“发明”的只是治烫伤秘方,如果“发明”的是治泻肚秘方,恐怕当场就要灌女郎三公斤污水矣。如果“发明”的是补皮秘方,那就更为可观,势必当场就要用小刀剥如花似玉的皮矣。呜呼,六〇六专治梅毒,谁听说过洋朋友教活人害上大疮,当众注射,以推销针药乎载。 而且,即令该野药可治愈滚水之泼,也不能证明其效如神。盖一泼之下,滚水接触皮肤,为时不过十分之一秒,或百分之一秒,神经的痛苦远超肌肤组织的伤害,用市面上任何一种治烫伤的药膏——好比,达姆膏吧,都有同样效果,而达姆膏一盒才三十元,该馆野药却要五百元。事实上,野药所以马上止痛,不过麻醉性质药物的作用而已。如果它真的妙不可言,我愿狠狠地打上一赌,该馆馆主把自己的尊手插到滚水里两分钟试试,如果仍可治疗得天衣无缝,柏杨先生就头顶该馆馆主玉照,跪在台北闹市三天三夜,向该馆主道歉,并为该野药做见证。 那些女郎的玉手,麻醉剂固然可以消除一泼之下的痛苦,而肌肤组织固然因时间太短,来不及受到伤害,可是,它却有后遗症的可能性。一个人牙上有洞,就有患舌癌的可能,兽他阁下总是忍不住用舌尖去舐,天长地久,舌尖就会变化。而一只玉手,不断用滚水去泼,每一次都要引起精神恐惧兼血管充血,天长地久,谁敢写保票保证不引起心脏麻痹,或引起血管硬化,或引起皮肤砍杀尔乎哉。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,但是,如果发生,“中国功夫馆”就是在慢性地谋杀,林立的彪形大汉,都是凶手。 即令没有后遗症,在台湾宝岛上,却准许用滚水泼活人,也实在使人毛骨悚然。谁无儿女,谁肯教自己的女儿,每天被滚水泼上七八九十次?就在山门那里,一位观光老奶坚持认为女郎们都是“自愿的”。悲夫,当初宦官和童工的产生,也是这种性质的自愿,穷人也是人,穷人的女儿也是人,只是贫苦相逼,无可奈何。说这种话的人,如果不是未加思量,就是全无心肝。据说,一股强大阴森的势力在幕后支持这种罪行,恐怕那些如花似玉的红衣女郎,连辞职不干,逃出魔掌,都有困难。“中国功夫馆”遍天下,除了我们一头撞进去的南投县竹山镇一处外,在桃园县大溪乡和屏东县狮子乡,也呼有一处,恐怕同样有“滚水泼活人”的节目,不知道无微不至的警察老爷和卫生衙门,为啥没有吭一声也。 现在政府正在雷厉风行管制密医伪药,口号喊得嗓子都哑啦,为啥独对“中国功夫馆”,装作没看见也。这里面恐怕学问大啦。我们希望卫生官马上去化验那些野药,如果是骗人的,就要制止它,如果是货真价实,真刀真枪,确实奇妙无比,就应公告天下,使中国医药在国际上再展奇葩。但在感觉没有化验出结果之前,应该勒令它不要再卖,如果他们仗着后台奇硬,把法令当作一屁,柏杨先生一定起而效尤,在门口也要卖上野药。不过,即令化验的结果美不胜收,也得用正当的方法宣传推销,不能再用“滚水泼活人”残忍手段。而且,“中国功夫馆”只能传授或研究中国功夫,不能挂羊头卖狗肉,要卖药就请它另外去开药铺。——对啦,正常的商人,连十块钱的生意都要开票,“中国功夫馆”每天生意数万元,连收据都不出,连印花也免啦,逃避国家税收,税收衙门的眼睛大概有点白外障。主要的还是,中国功夫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结晶之一,不应该被教育程度不良,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一群大汉,用来作为斲丧人性的敛财的工具。如果中国功夫就是卖野药的,不知道中国功夫有啥光彩。 最后一个建议是,中华体育协会会长先生,最好把送的巨匾取下来,挂在哪里都行,千万别挂在“中国功夫馆”上,那不是练中国工夫地方,而是“滚水泼活人”的地方。 写到这里,仍隐约地看到那些女郎们伸手待泼,被蹂躏的屈辱镜头,哀哉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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